我和吉莲娜的第二次冲突,就由她的咳嗽引起。有天她给花盆松土,突然又咳嗽起来,我便劝她,最好把香草类植物拔掉,我听说养此类植物,容易刺激人的中枢神经,诱发哮喘,对呼吸不利。吉莲娜说:“家里没有香草,神都嫌污秽。”我笑了,说:“这世上哪有神呀!要是有的话,神也是势利眼!”我说那些贪官污吏过得衣食无忧,平平安安;没能力的善良穷人,日子过得紧紧巴巴,处处受欺负。
比如我都二十五岁了,参加工作三年了,没房,没疼我的人,买不起好衣服,不知高档饭馆什么滋味,也没闲钱旅游,都没出过省!可我的一个大学同学,就因为她父亲是官员,一毕业就有好工作,结婚时有房有车。就说买衣服,人家去的是新世界、百盛、松雷和远大,我去的,是和兴路价格低廉的服装城和道外夜市的小摊床!别人看报纸盯着影星见面会、歌星演唱会、新的美容产品和时尚家居的消息,我盯的是打折促销商品的广告!所以我不相信这个世界有上帝,不相信有神!
我真是个猪脑袋,一激动,说了最不该说的话。即便多不如意,也不该对这样一位饱经风霜的老人发泄。我向她一再道歉,诅咒自己该下地狱。吉莲娜撇下花铲,瞟了我一眼,轻轻说:“你心中没神,怎么能相信有地狱呢?不知道真有地狱的人,也不会有自己的天堂。”她关了客厅的灯,摸着黑回到卧室。很快,那里传来诵经声。
我和吉莲娜的第二次不快,引来了我的第三场恋爱。
3
吉莲娜一连多日不理我,我下班后,在外面对付一口,便四处闲逛,挨到九点才回去,这通常是她上床的时刻了。
为了安全,那段时间,我几乎夜夜去中央大街和斯大林公园,那儿人多,热闹,而且离吉莲娜家近。毕竟是冬天,在户外时间长了,脸颊会被冷风刮痛,我只好溜进商场或影院取暖。
有天晚上,七点四十分左右,我在松花江畔的一家俄罗斯工艺品商店,看见一个瘦高男人在买烟斗,他倾着身子在柜台前挑选,全神贯注,全然没注意到身后的小偷像壁虎一样贴过来。
我对商场的贼有着天然的敏感。他们跟我一样不买东西,但我的目光漫无目的,他们的却在购物者身上。买烟斗的男人斜挎着一个高粱米色的涤纶布背包,未等他付账,小贼已飞快地用刀片划开背包,窃取了钱包。他得手后,装着若无其事往外走时,我大喝一声“抓小偷”,一把揪住那小东西。他看上去也就十六七岁,个子不高,很瘦,染着黄毛,没戴围巾,脖颈上文着一只蜘蛛,感觉那蜘蛛终日吸着他的血,他才如此孱弱苍白。他想挣脱我跑掉,可是来不及了,买烟斗的男人意识到被偷,鹞鹰一样扑过来,与我合力将其制伏。小贼跪在我们面前求饶,说是他父亲死了,爷爷瞎了,母亲瘫了,妹妹得了白血病,家里穷掉底了,没钱看病和吃饭,他失了学,迫不得已这么干。贼被捉的时候,往往都谎话连篇,恨不能把全天下的灾难都安排在自己身上,博取同情。
商场的保安闻讯赶来,报了警。警察到后,小贼的唇角竟浮现出笑意。警察简单询问了事情经过后,将钱包还给瘦高男人,将贼带走。小贼离开犯罪现场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嚣张野蛮地骂道:“等我出来干死你!”
没等我回答,被偷的男人回敬道:“那得看你那小玩意儿长没长硬!”
围观者笑起来。
我和瘦高男人一起走出商场。
“我叫齐德铭。”他向我伸出手来,“太感谢你了!钱包的钱倒不多,三五百块,可是身份证和银行卡都在里面。银行卡丢了得挂失,而我明天赶早班飞机去上海,没了身份证,登不了机,可就耽误大事了!”
我说:“不客气,要是你看到贼偷我的东西,也不会袖手旁观的。”
谁料这个叫齐德铭的男人却说:“未必!”
他的回答让我不快。
我告别他,兴味索然地往回走,齐德铭却追上来,坚持要送我。
我说:“不必了,我住的地方离这儿不远。”
“那可不行!”齐德铭认真地说,“我担心那小贼,现在已经被放出来了。”
“怎么会?”我说,“他偷了东西,也许是惯犯,他是有罪的!”
齐德铭叹了口气,说:“你没见他见着警察时,偷着乐了吗?他肯定认识那个警察!听说有的小偷按月给包庇他们的警察好处费,还有那个警察嘴里呼出酒气,不知在哪里刚喝过,谁能信任他呢!”
“他们敢把他放出来,我就敢把他再送进去!小偷不是分片行动吗,他还得在这一带活动,跑不出我眼皮子底下!”我跺着脚发誓。
齐德铭笑起来,说:“为了安全,他们也搞异地交流,或许早换到别的地段了,你就别想做便衣警察了!”为了让我相信他的判断,他对我说,警察带走贼时,应该叫我们一起去做笔录,因为我们一个是受害者,一个是目击者。治贼以罪,要取决于我们的证词。连正常程序都懒得走,草草收兵,只能说明他们之间有猫腻。
我无语了。齐德铭接着说,这贼万一有同伙,他被捉的时候,同伙可能就在现场。如果贼的同伙跟踪我,伺机报复,那就麻烦了。所以,他必须送我回家。
我说:“他们爱报复就报复吧,我也活够了!只是别把我弄得半死不活的就好。”
齐德铭吓唬我说:“他们报复女人,不会要你的命,而是要你的色!”
我害怕了,默许他送我回去。
齐德铭在送我的路上,接听了两个电话。
他接第一个电话时有点不耐烦,说:“领导,您都交代两遍了,我又不是儿童,您放心好了,心里有谱,不会上当的,明天到了上海,一有结果我就给您电话!”他挂断电话后嘟囔了一句,“看来男人也有更年期,真磨叽。”他接第二个电话时很愉快,看来是好友打来的,他得意洋洋地炫耀自己今晚运气好,刚在俄罗斯工艺品商店,—个毛头小贼将他钱包偷了,却被一个女孩给当场夺回,一文未失!他开玩笑说:“都说是英雄救美,可我齐德铭命好,是‘美救英雄’啊。”
齐德铭接电话的态度,让我联想起刚与我分手的宋相奎。宋相奎是政府机关公务员,每次领导来电话,哪怕是走在街上,他也要毕恭毕敬地立定,满脸堆笑地接听。“是,领导,您放心,一定照办”,是我常听到的他回给领导的话。宋相奎对领导这般谦卑,可他见着比自己职位低的同事,完全另一副嘴脸。他职级正科,有一次我们在兆麟公园看冰灯,碰到他们处的一个科员,人家跟他打招呼,他挺着腰,哼哼哈哈敷衍,高人一等的样子。我责备他对同事不热情,他反驳我,说机关就是培养奴才的地方,一级一级的,他是别人的奴才,比他低的,就得做他的奴才,不然他会被憋死!我们争执的时候,那位科员气喘吁吁地追上来。原来他跑回入园处,为我们买了两串糖葫芦。宋相奎接过糖葫芦,待那人走远,得意地对我说:“现在明白了吧?不是我非要做他的主子,他比你低,就自甘当奴才了。”我没有接宋相奎递过来的那串糖葫芦,在我眼里它就像一串鲜红的泪滴。宋相奎一赌气,把两串都吃了。观灯本来是奔着光明去的,没想到最终弄得满心灰暗,不欢而散。
齐德铭对待领导没有低声下气,让我对他陡生好感。他接完第二个电话,我说:“你一定不在机关工作,是吧?”
“你怎么知道?”他在温柔的灯影中,调皮地冲我伸了下舌头,“我哪儿不懂规矩了?”
我笑笑,没说什么,他也不追问。路过马迭尔冷饮厅时,齐德铭忽然停下来,说:“咱们一人来一支奶油冰棍儿怎么样?”
马迭尔的冰棍儿久负盛名,奶油味十足,口感极佳。即便冬天,仍有市民站在寒风中吃冰棍儿,成为中央大街的一大奇观。
冷饮厅前站着两对恋人,都在吃冰棍儿。有一对只买了一支,你一口我一口的,甜蜜极了,羡煞路人!另一对虽是一人一支,但女孩满面幸福地依偎在男孩怀里,好像有了这样一个胸口,冰棍儿和寒风,都没什么可怕的了!我只吃了一支便浑身哆嗦,齐德铭意犹未尽,又要了一支,说是小时候断奶早,见着冰棍儿就像见着亲娘了!为了不耽误时间,他边走边吃。等他吃完,我也到了。他站在朦胧的路灯下,看了一眼我住的地方,吃惊地问:“你家住这儿?”我摇摇头,告诉他是租住。他“哦”了一声,嘱咐我最近出门要小心,万一被贼盯梢了,就给他打电话。他从上衣口袋掏出名片夹,摸出一张给我,看着我进了楼门。
我进门的时候,九点才过。刚进卧室,还没来得及换上睡衣,就听见吉莲娜从她房间出来了。她将门打开,关上,窸窸窣窣地重锁一遍。她常常在我晚归锁好门后,再折腾一回。我想除了她认定我是个马虎女孩,还因为她不放心外人。虽说我是房客,可在她内心深处,我也许是个入侵者,她得时刻警惕着。
我打算搬离她家了。不是住在老房子里,做的就是美梦。
这次我没求助黄薇娜,放着不需交房租的漂亮洋房不住,另觅他处,她肯定会说我的脑袋让驴踢了。
可是租房子并不顺利。独套的房子我租不起,哪怕是一居室,只要在二环以里,价位都在一千二三,那是我半个月的工资了。而合租的房子,要么地段不好,要么要价过高,要么同租者让人不能信任,始终找不到合适的。正当我犯难的时候,齐德铭出现了。
那天下着大雪,全城交通拥堵。我下班后,在单位附近的一家小店吃了半打水煎包,步行回吉莲娜那儿。哈尔滨的冬天,天黑得早。但到了下雪的日子,白昼似乎被拉长了。主城区的灯火,将雪地映照得泛出白光,看得清行人的脸。我的单位在霁虹桥下,离吉莲娜那儿只有两站地。即便不下雪,公共汽车比较空,我也选择步行。如果没记错,那是冬天的第三场雪了。雪花适应了大地的寒冷,不像初来时那么绵软,带着股锐不可当的气势,下得豪放。我喜欢雪,因为大地上跟我真正亲密的伙伴没几个,而飞雪时刻,从天庭下来了一群好伙伴,它们跟你没有敌意,没有陷害,没有嘲笑,它们温柔地亲吻你的脸,就像天堂的微光照耀着大地的尘土,让你的心跟着欢愉起来,澄明起来,舒展起来。我尽享着雪花降临带来的快意,不舍得把路走完。
“哎——丫头——”正当我越过马路,奔向那座小洋楼的时候,一个男人跟我打着招呼。我走近一看,竟是齐德铭!他穿着白棉服,就像矗立在路边的一根灯柱!他见着我,把手中还闪烁着红光的香烟掐灭,说:“我都抽了三棵烟了,你下班怎么这么晚?”
“我在外面吃过饭才回来。”我说,“我租的房子不能做饭。”
“哪个房东这么狠毒,连煤气都不让使?你付费不就是了嘛!”他愤慨着,以老朋友的口吻对我说,“你饱了,可我等你等得肚子都饿瘪了,你得陪我吃饭去!”
见我没搭腔,他立刻说:“我来买单!”
那一刻,我确实是因为自己微薄的钱袋而踌躇了一下。
我说:“九点前我必须回来。”
“房东这么早就睡?”他笑着说,“在南方,晚上九点,夜生活刚开始。”
我们就近去了避风塘。也许是雪夜出行不便的缘故,这家平素生意不错的餐馆,那晚没几个人。齐德铭点了炒蟹、口水鸡、豉汁蒸凤爪、腊味煲仔饭。他自称是个吃货,若是心情不好,只要一顿美食,就会云开日朗。我说这点我和他一样。虽然水煎包还没消化,禁不住美食的诱惑,我还是拿起筷子。齐德铭说天冷,要了半斤烫热的花雕酒,我们边吃边聊。
齐德铭说他去上海时,为我提心吊胆的,一见陌生来电,就以为是我的求救电话。一直到他出差回来,都没接到我电话,他认为小贼没有报复我。可今天下雪的一刻,他突发奇想,万一我被贼给弄死了呢?也会是无声无息的。他为我担心,又没我电话号码,只好来我住的地方等候。
“你不会把我名片扔垃圾桶了吧?”他问。
“没有。”我如实说,“其实有天我有点事想求你,号码拨到一半,想想你可能早忘了我,就没打那个电话。”
齐德铭放下筷子,用纸巾擦了一下唇角,定睛看着我问:“什么事?”
“看你名片,知道你是制药厂的销售副经理。你接触人多,我想问你,能不能帮我租一间屋子?一个月五六百块钱,房东要好,地段不要太偏远的。”
齐德铭爽快地说:“要不是你从小偷手里夺回钱包,第二天我就不能到上海。如果不那天去,我就失去了签下一笔大订单的机会,所以说我欠你的!租房子的事儿,就交给我吧。”他让我留下电话号码,说是一有消息就告诉我。
从避风塘出来,雪已停了。齐德铭要送我回去,我没推辞。中央大街行人少了,路面就显得宽阔起来。老天在雪天扮演了漆工的角色,把能抹白的地方都抹白了。快到我住处的时候,齐德铭在路灯下看了一下手表,说:“还差十分九点,你不会挨房东的骂了。”
我说:“她倒不骂我,就是不搭理我。”
“肯定是个又老又丑的女房东!”他说。
我笑了,跟他挥挥手回楼了。
我蹑手蹑脚地进门,打开门厅的灯,换上拖鞋。当我走进卧室的时候,发现书桌上摆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吉莲娜在便笺上留下这样两句话:“小娥,雪天寒气大,把姜汤喝了吧。天短了,外面乱,早点回家。”她的字清丽瘦削,曲曲弯弯,就像飞扬的音符。
那碗姜汤和便笺上的“回家”二字,把我留在了吉莲娜身边。
4
我的第一个男友,是大三时在室友们的起哄下谈的。确切地说,他是被姐妹们当作一件便宜货,硬塞给我的。
她们都说:“赵小娥,都大三了,还不找个男朋友!大学不谈场恋爱,等于白读四年!”她们就像考古工作者,四处寻觅“古迹”,把陈二蛋发掘出来。
还不知道陈二蛋是哪个系的,学的什么专业时,一听他这名字,我就摇头,说要是嫁给他,按照我们当地的说法,我就是“二蛋家的”,实在受不了!其中一个小姐妹教育我说,二蛋怎么了?说明他性功能健全,要是一个蛋的,你敢跟他吗?她的话,让整个寝室的人都笑翻了。
陈二蛋与我同校,哲学系的,也是大三学生,比我小一岁。他家在南方,问他具体哪个省份,他咬着舌头文绉绉地说:“长江以南。”我们说长江以南的地方多了,到底是哪儿的?他依然是咬着舌头说:“都是尘土里来的,分什么东南西北啊。”
我身高一米五七,陈二蛋一米六二,我们都瘦瘦小小的。我小眼睛,尖下巴,发质有点焦枯,陈二蛋也是。我们甚至连气色都相近,脸颊像贴着黄表纸,一看就是营养不良。陈二蛋和我都来自农村,他父母在家种地,哥哥大蛋外出打工,供他上学。而我父母双亡,我上大学,也是跑运输的哥哥供着的。所以我和陈二蛋,对哥哥都有深厚的感情。由于手头拮据,我去食堂拣最贱的饭菜打,使最便宜的牙膏、洗衣粉和卫生巾。衣裳破了,补上接着穿。怕身体出毛病,而没钱医治,我坚持长跑,所以大学四年,我连感冒都很少得。在学业上,我的功课在系里处于中上游。陈二蛋在这些方面与我相反,他不喜欢运动,说是跑步的人要是在他们老家,会被当成疯子。没有急事,跑什么呢!尽管他很用功,可成绩平平,每学期都有挂科的科目。他后悔选择了哲学,说这个专业培养的是真理者,而他是个糊涂虫,脑筋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