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2013年中篇小说卷(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
15250000000030

第30章 达人(5)

坐在海绵垫上的男人满脸通红,抱着吉他,沉默了几分钟。这时,有些人散开去了,包括那个叫嚷的女人。那男人稍稍歇息,喘定几口气后,又自顾拨动琴弦,深情地开始唱了。那歌很新,几乎没人听过,但他沉静的声音和吉他的旋律实在配合得太贴切了,歌也实在太好听了,不一会儿,有几个刚才散去的闲暇人,又踅了回来。

丘处机便是这个时候,哒哒哒地开着他的“长春子”号路过这里,他听到了如此婉转的歌,如此迷人的声音,像一个人在哭泣,又像一个人在跟另一个人说悄悄话。路上的行人那么多,这歌声却一点不被喧闹所干扰。为了听歌,丘处机停下车,把车拖上了小广场,停在男人的身边。那男人总是站着唱过两首歌后,又开始尝试着倒立唱歌,总是要唱那首《真的爱你》,总是唱到半途就坚持不下来了,身子一歪,往海绵垫上一塌。不过,他倒是一次比一次坚持得久,歌声一次比一次走得远。

丘处机看着这个执着的男人,毫不顾及颜面,也不害怕失败,在众人眼皮底下,竖起来,又塌下,每次塌下,裤腰里的红内裤几乎露出了一半。丘处机静静地站在旁边看,每一次都鼓掌,直鼓得右手那几根断过的手指似乎有了些摇摇欲断的危险,火辣辣地刺痛。他的眼眶就有了湿润。

丘处机看得专注,丝毫没注意到,一个穿制服的交警站到了自己身边。或许,他本来也是来凑热闹的,或许,他早就盯上了这段时间有点过于招摇的丘处机,跟到这里来了。不费半点力气,丘处机就被逮住了。

离开家佳超市广场已经远了,丘处机还能听到那个男人在倒立唱歌:“是你多么温馨的目光,教我坚毅望着前路,叮嘱我跌倒不应放弃……”这首老歌,没唱完,又停止了。不过,此刻,丘处机再也无暇在心里去接那首熟悉的歌词了,他心里一片空白——完了,这下!

无照驾驶,罚款五百元,车没收,丘处机被拘留了十五天。出来的时候,那辆“长春子”号没跟着丘处机出来。丘处机四处找人问,毛鸡店的老板说,恐怕被拆掉送到废旧品市场了;卖牛肉的和记说,也不一定,可能还在交警大队,给他们用来当巡逻车也说不定;冰鲜档的黄姨说,傻啊,肯定拿到二手市场卖了,要不然,黑车市会那么繁荣……说到底,不是奔驰也不是宝马,一辆违过法的破残疾车而已,他们都说,丘处机肯定是拿不回了。不过,如今的丘处机可不是当年那个只会低头看武侠的丘处机了,自从开上“长春子”号后,丘处机的人脉比从前广得多。他想到了那个潮州酒楼的老板,那个很和气的潮州佬,每次丘处机去送货,他都很热情,请丘处机到自己的茶桌前,泡上几道功夫茶给丘处机呷。丘处机边喝茶边听潮州佬吹牛,知道他能量很大,所以,他的潮食坊生意旺,门口总是停了一溜的靓车。有一次,他指着门口一辆高大的黑车,神秘地对丘处机说,你看,军牌车,军区后勤司令正在楼上的包厢呢,潮州人,自己人!丘处机心想,难怪,这车那么霸道,都快停到大马路中间了。那潮州老板大概是同情丘处机,开无证黑车东躲西藏仅仅为了两餐饭钱,所以,每次都会给丘处机额外的小费,还拍着胸脯承诺说,有困难,来找我。

丘处机琢磨了两天,硬着头皮去找潮州老板。潮州老板很不以为然地说.小事一桩,正好,明天晚上我请交警的头儿吃饭,你也来,我介绍你认识,没事嘛,小事一桩,免客气,免客气!

次日晚上,丘处机去了潮州菜馆的包厢。正如丘处机所担心的一样,自己的木讷和身份果然与酒桌上的气氛格格不入。潮州老板将“丘处机”这三个字介绍给那个理着板寸头的交警队长的时候,一桌人才去注意丘处机。他们问起了丘处机的改名经历,然后,便从丘处机开始,各自回忆起了自己当年迷恋武侠小说的情景。那个交警队长讲得最多,从他在课桌底下偷看金庸开始,一直讲到第一次喜欢上一个比自己大十岁的女老师,觉得她很像小龙女……因为丘处机的名字,似乎打通了这里人与人之间交往的经脉,纷纷想起当年。腰缠万贯的胖胖的4S店老板,头顶仅剩一撮毛的茶叶行经理,风韵犹存的酒楼老板娘……他们暂时放下了各自拥有的那一套套公关手法,以一种诚实的态度动情地交谈,谈得有共鸣,桌子一拍,酒杯一碰,干!也喝出了些豪情和侠义。

有赖于丘处机这个让人印象深刻的名字,酒宴散席的时候,那个已经喝得满脸通红的交警队长,指着丘处机说,丘处机,你明天来交警队找我!

丘处机心里一阵惊喜,乐颠颠跑回家找老婆商量去了。时间紧迫,得备好礼品去呀。那个潮州老板说过了,空手去肯定不行,但又不能大张旗鼓送烟送酒,拿到单位去,多难看。最简单就直接送钱,包在信封里,放在兜里,掏出来办公桌上一放,神不知鬼不觉的。

那就送钱。三千?五千?丘处机和老婆实在觉得很难下决定。唉,这种事,又不能问人的,不然就去找那个精算师黄姨了。

丘处机坐在小马扎上,半天,站起来,决定了,一口价——六千!

“啊,六千?那辆三轮车,二手买来,就算加上改装费,也不过六千多块。”老婆心疼钱,是真的感到心口在疼。

“你傻啊,六千买的是车吗?是买路钱啊,给多点,以后在路上跑,就不用担惊受怕了,怎么说,也会给几分照顾,睁只眼闭只眼吧?”

钱,一张张数得清清楚楚的,放进了一只牛皮信封里。就算隔着硬硬的牛皮纸,也能看到方方正正的钱的形状。丘处机从小到大没给人送过钱,他在琢磨,明天怎么将钱掏出来,又怎么将钱递给队长。丘处机反复想着送钱的场面,怎么想都觉得尴尬。

那夜,快入睡了,丘处机忽然想到了什么,从床上一骨碌翻下,打开灯,跑到另一个房间去了。丘处机老婆正要扯开嗓子骂这个神经病,丘处机又回来了,手上还拿着一本书。

“去找个盒子来,美观大方的盒子,把这本书装进去。”丘处机命令老婆。

老婆一看,正是那本丘处机平时当宝贝似的《明清传奇》,他一直把它锁在柜子里。丘处机老婆偷偷翻过,也看不太懂,只知道是一本“黄书”。

丘处机要把这本VIP贵宾书送给那交警队长,这样,日后生活就有贵人罩着了。

说实在的,丘处机有点舍不得,并不是说他有多么地喜欢这书里的内容,而是这本书在市面上根本找不到,是孤本,如果有,也得从那些达官贵人手中才能搞到。他最后摸了摸那软软的黑皮,翻开,摸了摸那细润的蒙肯纸,以及那刻意做粗的毛边页,这的确是多么高级的一本书啊。

丘处机狠狠心,将书放进了一个老婆不知道哪里找来的木匣子,刚好!

丘处机老婆看了看,觉得还不满意,又从杂物柜里,找出一瓶光漆,一把干净的毛刷,将那木匣子刷了一遍又一遍,鲜亮鲜亮的,档次顿时上来了。

这只木匣子在第二天的上午,正如它的主人所预期的命运一样,躺在了交警队长的办公桌上。那队长从没见过这么古旧的送礼方式,觉得有意思,打开一看,竟然是一本黑皮书,拿起来,发现内中有机关:一个厚信封躺在木匣子的底部。于是心领神会。

石井街的人们又看到了一个熟悉的画面:丘处机又开着那辆装着红白蓝塑料顶棚的“长春子”号,运货兼运人,哒哒哒勤力地满大街跑。他们感到惊诧极了。

“丘处机,你又买了辆新的?”毛鸡店老板他们几个横竖不相信这辆车就是原先的“长春子”号。

丘处机指着那车的把手,让他们一一来看,改装过的,那里有个脱了漆的月亮形状记号,他向他们证明,绝对是以前那辆“长春子”号。

众人相信了,却又满心狐疑——“从交警大队里捞回来的?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就是可能!”丘处机骄傲地笑着说。

“说说看,怎么搞的,教教我们!”

丘处机便不再开口。说什么也不开口。保持沉默。任他们提出要给他些什么蝇头小利,他也沉默。

不过,丘处机的沉默没过多少日子就失效了。整个石井街的人都知道了答案——丘处机搞定了交警队长!

这不是谣言,也不是谁大嘴巴走漏了风声。石井街的人们,在好些个黄昏,亲眼看到了丘处机的老婆,推着轮椅,在街心花园里散步。那轮椅上坐着一个老太太,她不时给那老太太喂水、擦汗,陪她说话,跟保姆无异。据各方考证,这老太太就是交警队长的老岳母!

如今,丘处机开着他的“长春子”号,在石井街上跑运输,政府也不会对他怎么样,睁只眼闭只眼让他过去了。即使是那些为了迎接“创卫”或“创文”的突击检查人员,见到丘处机哒哒哒地从人行道边擦过,他们顶多会大吼两声——丘处机,还跑!丘处机在车上猛一听到这喊声,也不被吓停,反而加速朝前逃跑。他们也不是真要追究的,吓唬两声,逗他玩玩罢了。后来,有调皮的孩子,看到丘处机哒哒哒地叫嚣而过,也学着大人吼上两句——

丘处机,你还跑?

丘处机,再跑我开枪啦!

丘处机不用回头看,就知是两个小毛孩,也不气恼,两只手从车把手上一松,平摊向两侧,做翅膀状,拖斗上那红白蓝三色顶棚,随着速度的加快,在风中一起一伏。孩子们从后边看去,丘处机和他的“长春子”号像在模仿电影里那个披着披风的超人,似乎随时都有可能离开地面飞起来。

原载《人民文学》2013年第4期

点评

从文本表层来看,丘处机就是一个“达人”。这个原名叫孙毅的男人因为崇拜金庸武侠小说中的丘处机而费尽周折地改了名字。改了名字的丘处机并没有成为一代游侠,而是在工作所在的印刷厂倒闭之后沦落到菜市场替人搬运货物,每天清晨人们会在菜市场看到丘处机矫健的身影。然而好景不长,迫于生计,丘处机不得不重操旧业,到了另外一家印刷厂工作。不幸的是,丘处机在一次加班中被锋利的机器切掉了四根手指成了残废。成了残废的丘处机被迫开着无证无牌的三轮摩托车维持生计,在被交警部门抓获之后,他曲折地建立了与交警队长的“关系”,由此他又一次成为了石井街的“英雄”,他飞驰的三轮车像一面胜利的旗帜飘扬在石井街的大道上。丘处机就是石井街上的平民英雄,他在逼仄的现实生活中闪转腾挪,打通了横亘在他面前的层层围墙。同时,虽然没有“丘处机”一样的武功,但他同样有着一副侠肝义胆,扮作蒙面客为六个素不相识的老人伸张正义展露出深藏在他心中的善良和正义感。丘处机就是石井街的“达人”,但他又是石井街普通的一员,在他身后,有成千上万个“达人”像他一样在生活的汪洋战争里奋力搏杀,并最终顽强地生存下来。

(崔庆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