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文君
引子
1
叫出李春的名字,如同无意间念动魔咒,或者开启密道机关——第一张多米诺骨牌倒下了,一连串的奇怪的变故将随之而来。
我自然如同所有故事里的主人公,当时对此一无所知。
那天上午,丈夫打电话把我从店里叫出来。从店里出来之前,我做了三次深呼吸,对自己说,不跟他吵,这不是在家,是在外边!
窗帘店的玻璃门在我身后关闭,站在人行道边上的丈夫转过脸来,跟他对视的瞬间一股怒火升上来,但我控制住了,冷笑着说,张嘴就是几千,把你卖了吧?
我不值钱,卖你估计还差不多……他从屁股后头的兜里摸出坐得皱巴巴的烟盒,抠出一根同样皱巴巴的烟捋直了,点上,两根黑黄枯瘦的手指头,夹着烟焦灼地朝我指点着,你给不给?不给我真找个主儿把你卖喽!
少不要脸!我骂了句,转身要走。
他急了,欺过来,我知道,存折就在你包里,你不给是吧?我进你店里找……
他喷出的烟雾呛得我直咳嗽,我死命把他推回到人行道上,店里的小姑娘就站在玻璃门后,我压低了嗓子吼,你想死啊!你进来试试!滚!
他向后踉跄了一步,站下,没再扑过来,只是低低地骂了一句脏话。
我没再还嘴,转身就走,再不走我肯定会和他当街厮打起来。
不知从何时开始,只要他跟我要钱,我就没法再和他好好说话。我们开始互相谩骂,互相吼叫,很快升级成互相厮打,打累了,两个人气喘吁吁地各自带着伤痕再恢复成互相谩骂,最后骂得也累了,战争结束。无论胜败,结局无一例外是我妥协。丈夫和我通过如此奇妙的方式得到沟通,达成共识。有限的几个钱,也就这样从我攥得紧紧的手指逢里流失了。
我们昨天晚上已经这样沟通过了,没有达成共识,今天上午他竟追到店外继续沟通——在此之前,我们俩的战争还从未蔓延出家门——真是丧心病狂!
愣着的他忽然朝我的后背又吼了句什么,一个站在橱窗前的女人扭头诧异地看了看我。我没听清他吼的是什么——从胸口涌上来的怒气寻不到出路,憋得我耳朵哄哄直响,但被橱窗前的女人一看,我勇猛地回头,他要再敢说什么,我就豁出去把脸抹下来不要了,跟他拼一场,至少把胸口憋的毒气放一放。
他还站在路边凶狠地抽烟,姜黄色的T恤卷到胸口,能清楚看到黑黄皮肤下的根根肋骨。也许是因为瘦,他总是凹眼塌腮的,那张瘦脸现在气急败坏地扭曲着,嘴里威胁地嘟囔着什么,我太清楚他故作凶悍的表面之下是堆不堪一击的软骨头——果然,他没再朝我这边看,走开了。
他的T恤还没放下来,脊椎弯曲的线条看上去孱弱而疲惫。一根针刺破了我气鼓鼓的肚子,扑哧一下,整个人都软了。
站在橱窗前的女人这时转过身来盯着我的脸看,我不觉摸了一下自己的脸,当然,我不会哭,她干吗那样直勾勾地盯着我的脸?这女人有点儿面熟……
李春!
还是我先喊出了她的名字,她笑着过来,拉住我的手。
许自芳,真是你!我开始还不敢认……
我笑得没她那么热情,心里很不自在。我悻悻地不得不承认,她倒真的变化不大,还是披着一头垂到腰际的长头发,没有修剪,长得像野地里的蒿草一样浓密,穿的是去年流行的碎花软面料腰线高到乳房下的短袖上衣,鲜红艳绿的花色,乳白色纱质裙裤,这种娇滴滴的款式穿在人高马大的李春身上显得异常可笑。加上柔软的面料下是同样柔软多肉的身体,走动的时候,丰肥的胸和屁股波涛起伏地晃着,好笑之外,我多少有点儿替她难堪。上学的时候我也总替她难堪——这个念头唤起了我曾经有过的优越感,我随之也显出了些许重逢的喜悦。
我把她让进了店里,在靠窗的玻璃小圆桌前坐下,店里的小姑娘给她倒了杯水,她打量着店,我打量着她。
她的眼角嘴边也有了细纹,因为胖才不那么明显,淤青的眼袋倒是很明显,和青黑的眼影一起把眼睛变成了两只黑窟窿,粉厚得吓人,口红却是桑葚一样的黑紫颜色,让人以为她得了什么病,耳环戴得很个性,一边钉着亮晶晶的钻石耳钉,另一边穿了条长长的银色链子,她随意放在桌面上的胖嘟嘟的左手无名指上戴着核桃大小的一个紫水晶戒指。
我猜她身上的那些闪闪发光的零碎儿都是从小女生喜欢的饰品店里弄来的货色,不会值什么钱。三十好几的女人把自己弄得这样不伦不类实在可笑,可我还是把光秃秃的手挪到了桌子下面。
刚才那男的是谁呀?
我硬着头皮回答,我老公。
她毫不掩饰地深表同情地看着我。我的心像被刀割了一下,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原本就有些敷衍的笑也僵在了脸上,我没说话,只是把眼睛挪到了别处,不再看她。李春也许察觉了我的不悦,她站了起来,开始四处去看店里悬挂着的窗帘样品,她问,这是你的店?
我不知道为什么竟然含混地哦了声,跟着站了起来,脸火烧火燎起来,我真后悔刚才叫出了她的名字——装不认识掉头进店就好了。
一、重逢李春和她的诗
2
在与李春重逢的最初几十分钟里,我备受煎熬。
这些窗帘真美……她用夸张而抒情的口吻说着,向前走去。我只得跟着她。
你看这些小花,她指着一挂粉地白花的窗帘说,轻盈,纯洁,让人不忍触摸,甚至不敢呼吸——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
她哈着气闭着眼睛念出来这三句古诗,关于李春的记忆随着她念诗的样子在我脑子里鲜活起来。我们是上中专时的同班同学,住同一个寝室,但我们并不是朋友。她在班里很孤立,班里总在流传关于她的猥亵笑话,我是听其他女生讲的,据说都是从男生那里传过来的,真实与否我也无法考证,不过我和大家一样从心里排斥她,她对于我们来说是异类。
我们是初中毕业上的小中专,当时班里的女生大多和我一样,还是群刚扎了一半毛的瘦鸡崽子,李春却已经有了凸凹有致的身体,从那永远小一号似的旧衣服底下惹眼地膨胀出来。我们背后对她的称呼是“那个浪娘儿们”。因此,她和我们格格不入也不全是我们的责任。不过,李春也许并不寂寞,反正每学期都有她和谁谁谁相好的传说。毕业前,这些传说集中在教我们应用文写作的老师身上。那是个猥琐的中年男人,坐第一排的女生说上他的课几乎不能呼吸,好像他生下来就没洗过澡似的。有人说晚自习的时候看到李春和写作老师在办公室,黑着灯,李春坐在老师桌子上,老师的手放在她裙子下……现在想想,屋里黑着灯,也不知道屋外的目击者怎么看见了放在裙子下面的手,但当时我们都像亲眼看到一样确信无疑。
我也有幸成为过目击者,看到那位老师在李春的作文本后面,用红笔写了好几行字,是些祝愿的话,好像说她有灵性、有天赋,希望她毕业后前程远大什么的。李春看那些话的时候,眼睛亮晶晶的,胖脸红嘟嘟的。我之所以能看到,是因为我和她同桌。我也说不清楚自己是什么心理,回到寝室就对大家说李春的作文本里有情书,于是大家就起哄要看她的情书,可她把作文本往壁柜里一锁,也不解释,红着脸咯咯笑着,似乎很享受大家对她的取笑。
我本来还有点儿心虚,可见她那样,又觉得她不知羞耻,莫名很生气。李春对我倒还不错,老是试探着跟我亲近,上自习课还想和我聊点儿什么。因为和她坐同桌,我生怕别人把我和她划在一起,所以竭力躲着她,当然更不会和她抵着头说悄悄话,她要开口我就梗着脖子假装没听见。于是她就叹息一声,哈着气闭着眼轻声念几句什么诗。
十八年后,她怎么还能如此?好笑之余,我也有些不解。李春睁开眼睛,冲我嫣然一笑,绕着那挂飞花似梦的窗帘,旋转了半周,我看着她那用细细的黑带子绑在脚上的高跟凉鞋,真担心那纤细的鞋跟撑不住她庞大的身体而让她轰然倒在地板上。
天!我喜欢这个……热带草原的色彩,从橙黄过渡到灰白,远远的孤零零的树,向上,苍苍的天空,还有这质地,粗粗的,原始的感觉……
这个是亚麻混纺……我跟在后面解释了。
知道吗?自芳,我正要买窗帘呢!
她满眼期待地看着我,好像在等着我跟她一起兴高采烈起来,我只是笑了笑,盼着她赶快离开,但如果她真的要买窗帘……我们这个店已经连着两个月没有完成总店定下的销售任务了。
转念又想到了刚才自己那含混的一声哦,我决定在自己变得更难堪之前中止谎言。
那你挑吧!我可以……跟老板说给你打折……我们是连锁店,我只是负责……这一家……
她没有在意我磕巴而重音含糊的话语,在重重帘幕间穿行着,不时发出赞叹。我跟着她说着不同质地布料的价格和折扣。她叹了口气,很悲哀地看着我说,价钱不重要,重要的是感觉,感觉……
我被噎得说不出话,半天才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说,你要搬新家了?
不是!她很神秘地看着我,就这样和我脸对脸怔了半天,突然笑出来,我要结婚了!
大概我惊讶的样子让她觉得很得意,她的笑声异样响亮,而且持续得相当长。我却瞪着眼在想,她是到现在才结婚,还是……二婚?
现在的我回想当年的李春,感觉那时候她就像一颗熟透的果子,要不赶快找个篮子掉进去,过不了多久就会烂得没人要了!我试探着笑着问了句,你这么……浪漫的人,我以为你早……
她突然抓住了我的手,一股温热略带腥腻的体味扑过来,我回避地扭了下脸。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忧伤而飘忽。是啊,浪漫……遇到他……真的很浪漫……
恭喜你呀!
我从她手里拽出自己的手,酸酸地说了句,不去看她的表情。本来我下决心不给她炫耀的机会,可还是忍不住问了句,你那位是做什么的?
做什么很重要吗?是什么才重要!他是我全部的梦想……
我又不是十几岁的小姑娘,这种虚头巴脑的话,能糊弄住谁呀?就她那条件,说不定找了个歪瓜裂枣的离婚男人……我脑子里浮现出当年我们那个写作课老师的邋遢模样……带着个十几岁的孩子……我的精神胜利法似乎不怎么起作用,因为李春就在我眼前气定神闲地挑选窗帘,看她那气势,我觉得她一定找了个很理想的男人。
她把店里每一款窗帘都看了一遍,点评了一遍,看见红的说“桃花流水杳然去”,看见蓝的说“碧海青天夜夜心”……店里的小姑娘已经趴在收银台上吃吃地偷笑了。但折腾了一圈,她好像一样也没有选中。我的心慢慢地安定了下来,断定她在装蒜。我们是品牌连锁店,在这个不大的城市中可以说是最高档的一家。我的很多熟人也都是来看看,咂咂舌头,赞叹一番,然后就消失了。因为在别的店里,只要三分之一甚至更少的价钱就能做出看上去也不错的窗帘。我带着嘲讽的微笑颇有耐心地跟着她又回到了玻璃小圆桌前。
3
我知道接下去她要说什么。
李春坐下,端起刚才那杯水喝了一口,突然发出声低低地尖叫,天哪!真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她梦游似的放下纸杯,走到橱窗前,指着我们布置在橱窗里的那套窗帘,手臂久久不肯放下。
一惊一乍跟演戏似的,刚才在店外她不一直在看橱窗里的这套窗帘吗?
这套窗帘有两挂,外面是一挂提花织锦缎的,幕布一样的猩红色托着针脚密实浅浮雕似的玉色缠枝玫瑰,下面有暗银色的金属缀脚,窗帘扣也是同样的银箍,缀着暗银色的流苏。里面一挂是珠灰色的蕾丝纱帘,镂空的地方用捻出珠子来的丝线连缀,虽然在橱窗里蒙了灰尘,可那种珠箔银屏镂金嵌宝的感觉还在。
橱窗里铺着绿莹莹的地毯,错落地放置着城堡、风车和一蓬蓬盛开的绢制雏菊、满天星、薰衣草,还有一些表情快乐的小矮人藏在花丛中,中间立着穿纱裙的洋娃娃公主,手里拿着一枝鲜艳硕大的玫瑰。
这些都是开业时我布置的,当时很喜欢,像一出童话剧的舞台,后来就没感觉了。我懒懒地坐着,等着李春赞叹完了坐回来,然后送她离开。
就是它了!
李春没有坐回来,她站在那儿,满脸放光地看着我。
我还从没遇见过谁给自己家订过这套窗帘,贵倒不是主要问题,主要是不适合居家过日子。但我没把自己的意见说出来,在李春期待的目光中,我站了起来,往总店打电话问还有没有这款料子。确定还有,我接着问她要不要给卧室和书房装窗帘。沉醉的她像是被提醒了一样,立刻说当然要。我就给她推荐了那挂粉白满是小花的,我是真心觉得它好,书房定的是宽幅木质百叶窗,另外她又挑了一挂窄窄的蓝色有机玻璃珠子的帘子,我真不知道她准备挂在什么地方。
我按通常的房子规格大概匡算了一下,加上那挂窄的珠帘,打完折将近三千块钱,我对李春说店里的规定,必须先交一半的价款才能开工做。
李春愣了一下,我今天出来没带那么多钱……
来了!我就知道……我心里的小嘀咕雀跃地跳了一下,手里的圆珠笔轻轻地敲打着订单本,笑着对李春说,总店要见到收据才给师傅下开工单子……
李春低着头,不知道是在思考还是觉得为难,我都快被她的装腔作势弄得失去耐心了,她突然抬头冲我一笑,明天,明天我再来……
我右手把圆珠笔摁得啪啪直响,左手捏了张店里的名片给她,明天她可以打上面的电话给我,总店会派师傅去她家量房子,她只要来交一下预付款就行。
到现在为止,我还是不相信李春真的会买这些窗帘。或者,是我不愿意相信?
送李春出门的时候,我问她现在做什么,她笑着说她在家写诗。
在家写诗?!
4
在家写诗!
晚上下班锁店门的时候我还在为李春那句荒谬绝伦的回答生气。带着气去娘家接儿子,推着自行车刚进胡同口,我就听见儿子撕心裂肺的哭声。偏巧一辆拉石棉瓦的三轮车堵在前面,路边又是卖烧饼、蔬菜水果的小贩摊子,加上自行车,一会儿路就叉住了。我半天才挤出来,两步就到了门口,拿前轮撞开虚掩的院门,正看见儿子背靠旧砖堆坐在地上大哭,妈站在灶火门口,嘴里朝我儿子囔着,手里削着茄子皮。
我把车子一扔,上去抱起儿子,儿子的胳膊上擦破了点儿皮,浑身泥猴似的。妈看见我,叹了口气说,惹他大舅生气了……我哄了半天也哄不住……
小弟领着女朋友回来了。看这情形,小弟的女朋友就把手里吃了一半的冰激凌给儿子,儿子哽咽着接住了,小弟小声说,姐,算了,吵有什么用……
我甩开小弟,冲到大哥的门前,朝锁着的房门狠命地捶着踹着,许自立,你开门,你给我开门!
大哥在屋里咣当砸了什么,滚!
我返身到砖堆上抽了块半拉砖头,狠狠地砸着门。小弟过来拉我,姐,姐!
我恶狠狠地又砸了一下,许自立,你去死!
你们都盼着我死呢!许自立咋不死呀?许自立死了,给你们腾地方,让你们结婚,养儿子……
听了这话,小弟的女朋友扭头走了,小弟丢下我,追女朋友去了,我手里的砖头掉在了地上,儿子过来抱住我,他的小胳膊小手上黏糊糊的全是冰激凌,我拉着儿子,看了一眼妈,她一手拿刀一手拿茄子站在灶火门口,我跟妈都没说话。妈先挪开了目光,低头继续削茄子皮了。
我转身走到门口,扶起自行车,帮儿子爬进自行车后座,推起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