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2013年中篇小说卷(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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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安扣儿安扣(5)

张菊影说,你这个死脑筋,你不接触,怎么就知道她不能打动你?

马午想想,也是。他不再说话。

马午不说话。张菊影却憋不住,问,你是不是还在想着我?

马午很平淡,说,没有了。

张菊影说,真的?

马午说,真没有了,都过去了。

张菊影抽泣起来,说,马午,我对不起你。

马午说,没什么,你过得好就行。

张菊影说,但是我过得并不好。

马午说,有好车有豪宅,你怎么过得不好?

张菊影突然哭起来,说,马午,你要么答应喻晓梅,要么带着马轩离开这里,离开喻克春的眼皮下面,这才刚开始,他后面手段还多,你知道吗?

马午这才明白是喻克春捣的鬼。

12

马午单枪匹马直接去找喻克春,所有的人都想不到。马午先找村委会。去找之前先打电话到村委会办公室,摆开了阵势约见,这让所有的人吃惊。附近认识马午的人都劝马午别去找。包括马午原来的房东,帮马午搬杂物到学校院子的校工,甚至一些专门租房的人。但是马午不听,他想定了,他必须找喻克春。

马午先找到村委会,村委会的人都知道马午了,都出来看马午,但是一看,也就是普普通通的一个胖子,并没有什么奇怪。喻克春不在,据说到拆迁指挥部去了。马午打电话到拆迁指挥部的办公室约见。马午找到拆迁指挥部,喻克春还不在。拆迁指挥部的人也都出来看马午,一看吧,马午是单枪匹马一个人,普普通通一个胖子。马午拉开架势,很快,红石桥村这一带,到处都知道他了。有一个胖子马午要见喻克春,喻克春却躲着不见。大家都好奇,都想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马午到处找喻克春,像当初红石桥人跟军工厂的人、跟城里人约架一样。

马午找了两天找不到喻克春,他给喻克春留了一个条子,贴在村委会办公室门口。上面说:喻村长,我们不会离开这里,这个学校是全市教自闭症孩子最好的学校,这里有最好的中医。我的侄儿得了这种病,必须在这里求学治病,我们找一个公开的地方,当面说。

这个留言让喻克春和他手下的几个青皮都很生气。

一个青皮说,这个光头胖子,跟他啰唆什么,抽他几个大嘴巴就行了。

另一个青皮说,哪天他从我家楼下小路过,老子用个垃圾筐丢下来,让他一身臭!

第三个青皮,就是第一次陪喻克春去茶舍见马午的那个寸头。他说,他不是有那个病孩子吗?哪天老子把那个病孩子藏起来,让他找不着。

其他的青皮都哈哈大笑,说,藏什么藏,一个病孩子,又不能卖钱。

喻克春走到这个青皮面前,抽了他一个耳光,其他的青皮都不说话了。

13

马酉在返回的列车上将为红石桥写的村史结尾了。他的电脑随身带,每天都在快速推进。其他的史料和人物都收集整理和创作完毕,关于喻克春这个人物,一直放在最后,现在成了点睛之笔。

他见到了喻克春的那位班主任女老师,女老师今年七十多了,还清楚地记得喻克春,记得他是一个优秀学生,记得他的学习成绩是第一名,记得并保留着他写的一首诗。女老师嫁到河南,出嫁的时候带着几篇优秀的学生作文,准备给新的学生当范文念。但遗憾的是,女老师到河南后因多种原因,没有再当老师了。女老师很珍惜这几篇作文,舍不得扔,就把这几张纸塞进一个漂亮的葫芦里。葫芦挂在墙上,几十年都没扔掉。

喻克春的诗也在葫芦里面,纸早已黄得变形了。诗的题目:父亲。

辛酸遭逢苦奔波,

老来暖阳奈若何。

我辈亦当弄潮头,

他年英雄成传说。

这是一个小学生写的吗?

但这又千真万确是一个小学生写的!一个少年的志向、愿景和对生活的不满都在诗里。

有了这首诗,喻克春和红石桥村的很多谜团都迎刃而解。一个出身寒苦的少年,一个一直和说城里话、说普通话的人对抗的人的成长史。对抗中喻克春受过极大的挫折和磨难,他也在对抗中成长和快速发展。他只上了个初中,高中读了一半就辍学了,辍学的原因是父亲重病,家庭供养不起。按照他的天资和成绩,如果他一直读下去,结果会怎样?

他在他的背景里,向着另外一个方向快速生长,如此而已。

喻克春比较忌讳一件事,他当年坐牢的事,在马酉看来,也没有那么不齿。当时红石桥村的青年和军工厂的青年打群架。他们打了几十年,一代一代打。几十年来都是军工厂的青年占绝对上风,到喻克春这一代,到他领头的时候,红石桥翻了身。除了喻克春领头的村办企业的青年们特别团结,喻克春会指挥打架外,军工厂的衰落也是个原因。这家军工厂改制了,一部分改民营,效益不行了,很多原来骄傲的人,现在没了饭碗,开始出来摆摊设点,赚些生活费。喻克春率领当时的红石桥青年就在这个时候把局势扳过来了。真正扳回局势的标志是一场硬仗,仗打赢了,他的妻子,喻晓梅的妈妈,也在那场打斗中为保护他而丧生。他出手致对方伤残,也因此坐牢。

马酉回来后,才知道事情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

马酉赶到原来租的房子,知道了情况。他给马午打电话,又朝学校赶。刚好是下午放学时间,很多家长等在那里接孩子。原先家长们坐的小棚子,现在有了马酉家里杂乱的物什,家长们没地方坐了,都站在棚子外面。马酉没回来这几天,家长们都在议论这件事,特别是放学接孩子这一阵,看见棚子里堆着的杂乱家什,都纷纷鸣不平。马酉一出现,众人马上不出声了。

马酉看见了堆在棚子里的杂物,两张床,一高一低两个小桌,小椅子,衣服箱,铁丝线,衣服钩,旧空调,小滚筒洗衣机,数不清的小杂件。马酉眼眶一热,眼泪差点掉下来。马酉忍住泪,回头看围着的家长。马酉和这些家长们都很熟,因为孩子们有了共同的病,大家同病相怜,心灵中有一种深层的沟通。马酉还在学校开过讲座,组织过自闭症专题宣传。现在,马酉转过身来,对大家笑了一下。有几个家长的眼泪出来了,捂住脸,抽泣着,不知道说什么。还有一些家长,表情严肃而无奈。马酉笑完,低头整理杂物。

马酉找到喻克春,喻克春又在自家院子里那棵大树下喝茶。马酉给喻克春谈河南的经历,谈见女老师的过程,谈书稿的新角度新立意,并且把新打印的稿件给喻克春。他和喻克春约定,等喻克春几天内看完稿件,再修改后,交付电子版和新打印件,就算完成合同。整个过程,马酉都没有提一句租住房的事情。等稿件说完,马酉告辞快出院子门的时候,喻克春忍不住了。

喻克春问,你回去了吗?

马酉点点头。

喻克春说,你真沉得住气啊。

马酉说,喻总,喻村长,你是一个大老总,省城的名人,你何必跟他计较呢?你抬一下手,让我们过去,好不好?

喻克春坐在花坛上高高的椅子里,眼前照样是一个高高的茶几和一个大大的茶杯。他用茶杯盖轻轻敲着茶杯沿儿,说,马酉啊马酉,你那个弟弟能像你就好了。

马酉说,怎样才能让我们过去?

喻克春说,我不知道。

马酉说,我回去给我弟弟做下工作,让他和喻晓梅谈恋爱,好不好?马酉的话刚说出口,就明白自己说错了,但已经收口不及了。

喻克春一脚蹬翻茶几,好在茶几离马酉较远。茶杯滚落在花坛上,又掉到地上,照样没摔破。马酉朝后跳一步躲开。喻克春从高高的椅子上跳下来,指着马酉说,马酉,回去给你那个马午说,你回去给你那个马午说……却又半天说不出话来。

夜里睡棚子。马午和马轩睡大床,马酉睡小床。马轩对新环境很兴奋,一直闹。等把马轩哄睡了,夜也很深了。兄弟俩开始讨论这件事。

马酉的意思是躲避,租得远一点,或者干脆让马轩退学,转到另外一所学校去。马午不同意。马午认为,第一,没有这么好的学校了,第二,绝不能向喻克春服输低头。两个人说着说着,因为观点不一样发生了争吵。马酉指责马午争强好胜,马午指责马酉胆小怕事,毫无骨气。马酉吵架吵不过马午,马酉说一句,马午要说三句,且句句诛心。

马酉被马午指责得找地缝钻,赌气说,这是我的儿子,你不管好不好?

马午一愣,紧接着快速穿衣服要离开。马酉觉得自己说过了,起来拉马午。马午扯开马酉,朝大门口快步走。马午走到大门口,大门锁了,他攀着大铁门一脚一脚爬,铁门晃得哗哗啦啦响。他爬到顶端,试着翻,因为太胖,一下子摔了下来。马午在地上躺了一会儿,活动一下,并没有摔伤。马酉过来拉他。马午不让他拉,咬着牙爬起来,扭动一下屁股,火辣辣疼。他绕开马酉,一拐一拐地在院子里急躁地走动。

马酉坐在杂物堆旁边的小椅子上,掏烟抽。他平时很少抽烟,但每天都装着一包,以便随时给客人和朋友们抽。马午在院子里沿着墙角走,试图找到能翻过去的矮墙。后来他放弃了努力,墙太高,他太胖。

马午在院墙边走了很久,马酉在小椅子上抽着烟,两个人没有再说话。

马轩在睡梦中咳嗽。马轩的咳嗽惊动了马酉和马午。马午赶紧从院墙那里快步往回走。马酉连忙给马轩扯被子。马酉轻声说,陪孩子睡吧。马午没理他,但慢慢坐下了,坐了很久,耐不住了,扯起被角盖住,和衣躺下。

马酉长途跋涉回来,太疲劳了,躺下就打呼噜。马酉的呼噜起起伏伏,呜呜咽咽,像在讲述一个苦难的故事。这个苦难故事的主角也许就是他自己。他白天承受着,平静着,只有到夜里,到梦中,才开始呜咽。马酉的故事和外面的环境是一致的,冷风吹过校园,落叶的声音,远处汽车的声音,摊位上熬夜的劳作者的咳嗽声……

呼噜声越来越小,慢慢平息,马酉醒了。他听到了另外的呜咽声。

呜咽的是马午。

马午在梦中呜咽。马午下午过来的时候,走到村街拐角,一只装垃圾的箩筐从楼上的窗户扔下来,刚好罩住他的脑壳。等他把垃圾筐扔开,斜角里冲出两个人,抽了他两个嘴巴。马午考大学之前,班上有一个坏孩子,向他敲诈一包烟,还扬言说,没有烟就要在上考场前揍他,让他考不成大学。马午不答应,挨了两个嘴巴。马午在梦中把两个嘴巴联系起来了,多年前那两个嘴巴和下午的这两个嘴巴,力度和角度,都很相似。

马午在梦中记起了当初的恐惧和害怕。那个时候,马午每天夜里都睡不着,回想着已经挨的两耳光,惦记着还没有挨的两个,四个,或者若干个耳光。惦记着一包烟,两包烟,会不会变成若干包烟。思考着报告老师的利与弊,分析着报告老师以后,那个坏孩子会如何在他考大学的关键时刻害他。马午由此得了失眠症和神经性头疼。马午因为神经性头疼休学治疗了一阵。

马酉喊,马午,马午。

马午猛一醒,坐起来。

马酉说,马午,你哭了吗?你为什么哭?

马午说,我哭了吗?没有啊。

马午摸摸脸,脸上湿湿的,幽幽地说,我刚才做梦了。

马酉坐起来,点了一棵烟,抽一口,长长地叹一口气。

马午和马酉就这样,坐在床上,你一句我一句聊天。这个夜晚让他们想到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在野猪被一只鸡惊跑之后,他们坐在树丫上看见了流星落地,落在很远的地方。他们猜流星落在哪里。他们说了很多个地方,相互争议,后来,他们共同认为流星在遥远的省城,在一个极为美好的地方。他们长大一定要考大学,考到那里去,然后在那里工作和生活。后来他们考到了省城,现在,他们就在省城里工作和生活。但是,现在的省城,是当初那个流星坠落的地方吗?他们是在那个美好的地方吗?

马午看见了被子上的薄霜。他惊得跳起来。

哥哥,怎么有霜了!马午叫。

马酉一看,是啊,怎么有霜了啊。

马午说,哥哥,我同意你的意见,我们搬远一点吧。

14

早上,天慢慢亮了。马午抱着马轩睡。睡着的马轩像一根熟透的玉米棒子。马午躺在这只熟透的玉米棒子边上。太阳升到床头。阳光照到棚子上,马轩醒了。

马轩睁开眼,看见满床的阳光,用手去拂,一点一点拂,然后,清晰地喊,安扣儿安扣!

马午改变了主意。他决定不到远处租房了,一定要租在这里。他伸了一下腰,伸了一下胳膊。

马午继续找喻克春。

马午在村委会和拆迁指挥部找不到喻克春,就一路打探,找到喻克春家里。沿路打探沿路找,马午才知道红石桥之大。绕过几条主街道,背后成片成片的居民区都是他们的。还有的地块深入到另外的街道办事处,这叫“飞地”。喻克春的家隐在一幢高大的银行大楼背后,是一幢独家小院,既方便又安静,可谓独具匠心。

时间是下午,院子很静。拐过一个弯往外走,就是繁华的闹市,马午走到院子门口敞开嗓子喊门。

马午喊了几声,没有喻克春的反应,却听到了张菊影的声音。

张菊影说,是你吗马午?

马午在院子门口一愣,说,是我。

张菊影从二楼窗户探出脑袋,说,马午,你身边没有别人吗?

马午说,没有啊。

张菊影说,马午救我!

马午说,怎么了?

张菊影说,我的双手被捆住了。

马午感觉不妙,先推院子大门。大门虚掩着,他穿过院子,经过大树,到房间门,但房门是防盗大铁门,推不动。马午踢了几脚,丝毫没有用;看看四周,也没有梯子往上爬。

张菊影在窗口说,马午,没有用的,你站在下面看看,我要往下跳,你看能不能接住。

马午站在二楼的窗户下面,张菊影用脚踢了一把椅子,踩上椅子,又踩到窗台,试了几试,她不敢跳。

马午在下面喊,张菊影,你这是怎么了?

张菊影急得不行,说,你这个呆子,现在来得及说清楚吗?

马午说,我怎么看你后面绳子捆的是活扣儿?

张菊影说,是活扣儿吗?

马午让张菊影转过身子,说,没错,是活扣儿。

张菊影在马午的指导下右手一点一点伸到左手的拉扣那里,刚准备扯开,马午喊,等一等!

张菊影说,你又怎么了!

马午留了一个心眼,用手机拍了照,才让张菊影把拉扣扯开。

张菊影扯开拉扣,跑下楼,打开门,拉着马午往外跑。跑了几十米,再拐一个胡同,就到了大街上。又跑过一条街,看见熙攘的人群,张菊影才放声大哭起来。

你这是怎么了?等张菊影哭完,两个人走到一个安静的地方,马午问。

这个畜生,他要我说脏话,张菊影说。

说脏话?马午有点莫名其妙。

该怎么给马午讲明白这件事呢?张菊影比画了很久,都无法真正讲清楚。一句话,喻克春是个变态的人,他要张菊影——这个昔日的主持人——用她纯正的普通话、用标准的主持人语,去说脏话,去说男人的生殖器,女人的生殖器,说日,说操,用土话说器官操器官,越土越好。张菊影后来明白了在第一次见面的那个茶舍里,喻克春为什么一下子就认出了她。喻克春看上她,是因为她当年做主持人的时候,电视台给监狱送去一场爱心晚会。她是那场晚会的主持人。喻克春当时正在服刑,一边看她主持,一边给旁边的狱友说,这个女人,居高临下,牛×什么,早晚有一天老子要搞了她,让她给老子朗读××的诗。

现在他说的话兑现了。

在床上朗诵还不行。

喻克春还在大房间里给张菊影搭了主持台,架了麦克风,买了专业的主持人服装让她穿上,让她站在台上,说脏话,朗读他写的生殖器“诗”。

张菊影坚决不答应。

张菊影朗诵过很多诗,篇目数不清,比较有名的几首,有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有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还有马克思的爱情诗《给燕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