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个夜晚开始,吉莲娜每隔三五天,会给我讲一段犹太经书,大约觉得我身上的浊气,需要散发着清洁之气的故事才能洗净。因为耳朵灌满了经书内容,有天晚上,我竟然梦见了摩西!摩西半人半神的模样,一袭银白色长袍,一头飞瀑似的长发。他的长袍像月光一样柔软明净,发丝则如阳光般热烈灿烂。他的嘴里不断地喷出清凉的春水。我把梦说给吉莲娜时,她正提着奶壶倒牛奶。她显然被这个梦惊着了,牛奶倒在杯子外了。
我梦见摩西的那个周末,齐德铭要去兰州出差。想到西北风沙大,我特意买了件湖蓝色抓绒衣,嘱咐他冷时加衣。他出发前夜,我打开旅行箱塞抓绒衣时,发现了两样让我不愉快的物品:一盒避孕套,还有一件寿衣。
一开始,我并不知道那是寿衣。只见旅行箱的尼龙网扣夹层里,有件鲜艳的缎子衣服。对于衣服,我本没那么大的好奇心,可因为发现了避孕套,心里刺痛,不好质问他,只能以衣服为借口,将话题引向旅行箱,希望他自觉做出解释。
我故作轻松地问:“齐德铭,你旅行箱里怎么有件缎子衣服呀?那可是地主穿的,你不怕把自己穿腐朽了?”
齐德铭刚刮完胡子,他摸着光溜溜的下巴,从洗手间走过来,怪笑一声,说:“赵小娥,你想看那件衣服吗?我可告诉你,我的一个女朋友,就是被这件衣服吓跑的!”
哪怕那是潘多拉盒子,我也想打开,一探究竟。我刺啦啦拉开夹层拉链,取出衣服!
它是件宽松的大袍,杏黄色的底子上,印有青龙和五彩祥云,没有纽扣,腰部拢着一条明黄色的带子,看上去像和尚服。齐德铭告诉我,这是他的寿衣,他二十岁生日时,特意去寿衣店为自己定制的。他说做寿衣最好赶在闰年,可以增寿,而那年刚好是闰年。他自嘲地说,过去皇帝的寿衣才配用龙的图案,现在草民也能用了,这说明社会进步了。人们在生的面前还没有解决的平等问题,在死亡面前已经实现了。
我虽没像他前女友那样被寿衣吓跑,但一阵作呕,感觉手上拎着的,是从千年墓葬发掘出的陈腐尸衣。我扔下寿衣,跑到卫生间吐了。
事后齐德铭告诉我,当时他以为我是窥见避孕套引起的生理反应,他不相信一件寿衣会让一个女孩呕吐。齐德铭跟过来,帮我捶着背,解释着:“干我们这一行的,去外地谈业务,签下合同,就得庆贺一下。吃饱了喝足了,免不了要去洗浴中心泡个妞儿,这也是抗拒不了的,人生苦短啊。其实痛快完,也就忘了。就像我爸,不管睡过多少女人,心中只有我妈。我用那玩意儿,是防范一下,也是对你负责。你要是嫌恶心,没关系,你可以选择离开我。”
呕吐呛出了我的眼泪,我傻乎乎地问:“如果我们结婚了,你是不是就不会这样了?”
齐德铭哈哈笑了,他没回答我的问题,而是点起一棵烟,告诉我他为什么早早备下寿衣,并且习惯了带着寿衣旅行。他说这世界越来越不太平了,来自社会的、大自然的,以及人自身的灾难,难以预料。比如公共汽车有人蓄意爆炸,地铁的自动扶梯存在安全隐患,一些宾馆和酒店的防火通道不畅通,酒驾和毒驾的人与日俱增,饭店里假酒盛行,抢劫伤人的事件屡屡发生,地震前所未有的活跃。而在快节奏的生活和污染日甚的环境中,人们的心脑血管越来越脆弱,猝死街头的人屡见不鲜。齐德铭说,那些致人死亡的因素,联手织就了一张看不见的网,每时每刻威胁着我们。只要我们被其中的一根线缠住,户口就得迁到西天去了。
“你要是在旅途中意外死了,怎么穿上寿衣呢?你不可能每天拎着寿衣出门吧?就是拎上的话,你死了,谁能知道那是寿衣?谁又愿意帮你穿上寿衣呢?”说这话时,我牙齿打战。
齐德铭说:“这你就不用操心了,我自有安排。”
我说:“如果你遭遇火灾或是空难,寿衣跟你一起灰飞烟灭,你想穿它都没可能了。还有,万一你的行李在托运中遗失,寿衣不也跟着没了吗?”
齐德铭咆哮道:“滚——你个乌鸦嘴!”他将烟头撇向我,疯了一样。
我一边穿外套撤退,一边说:“你连寿衣都备下了,还在意我说得难听吗?”
齐德铭没吭气,他的眼睛那一刻好像失火了,血红血红的。
已是晚上八点五十,我不可能九点前赶回吉莲娜家了。那一刻,我很想尝尝香烟的味道。我到楼下小卖店买了包烟,一个一次性打火机,走向小区地下游泳馆入口的通道。我发现,不仅我喜欢那个温暖的通道,流浪猫也喜欢。薄白的灯影下,三只幽灵似的猫蜷伏在地上。它们见了我直起脖子,瞪着圆溜溜的眼睛,仿佛抗议我侵占了它们的领地。我想它们一定饥饿,便把包里吃剩的半袋膨化玉米撒给它们。我抽第一棵烟时,流浪猫奔向食品。可那如落叶般轻飘飘的膨化玉米,它们只是用嘴舔了舔,便舍弃了。估计是食品的各种添加剂,让它们不能容忍。人吃起来香喷喷的食品,在它们眼里,竟不如鼠肉好吃!我抽着烟,而猫们将膨化玉米当球把玩着,用爪子推来推去。其中一只猫,只有半截尾巴,它玩得最为快活。抽完三棵烟,我品出了香味,心想难怪要叫它们香烟呢。不过多一种嗜好,就多一项开支,万一吸上瘾,我的钱袋就遭殃了。我将香烟和打火机扔进垃圾箱,准备到附近的快捷旅馆住一宿。刚走出通道,手机响了,竟然是吉莲娜打来的:“小娥,我的窗帘钩掉了一个,窗帘拉不严了,我怎么也睡不着。你能不能回来帮我换个窗帘钩?这么晚了,家政服务员也不可能上门了。”我得救般地说:“我马上回来!”
吉莲娜毕竟年岁大了,腿脚又不好,换洗窗帘,擦拭门窗、天棚、吊柜等这类攀高的活儿,一到换季时节,她都是请家政服务员来做的。那天掉下的窗帘钩,在我眼里就是银钩子,帮我勾销了那个夜晚的花费。
回到吉莲娜家,脱掉毡靴,享用完她递上的一杯热牛奶,我开始换窗帘钩。我从阳台搬来不锈钢折叠梯,打开,拿着备用的窗帘钩,攀到梯子顶部。吉莲娜一个劲儿地嘱咐我小心点。房子举架高,她卧室的窗帘,也就比别人家的要长出一截,非常飘逸。窗帘是米色的,印有银粉的团花,镶着杏黄色流苏,洋气漂亮,窗帘间悬挂着波纹状布幔。其实在我眼里,冬季不拉窗帘都可以,因为黑夜漫长,它就是沉重的窗帘,你想拉都拉不开。窗帘钩是硬塑的,这种材质一旦老化,跟患了骨质疏松症一样,极易摧折,我建议她换成铜钩子。
吉莲娜说:“那就等逾越节时换。”
逾越节是犹太人的传统节日,大约在每年的春天。
我下梯子的时候,看了一眼站在地上的吉莲娜。柔和的灯光下,穿着蓝花棉布睡袍的她,就像一尊古雅的青瓷花瓶。她这动人的躯壳里,难道就没燃烧过爱情的火焰?黄薇娜对我说过,采访吉莲娜时,什么都可以问,就是不能触及她的情感世界。一提这个话题,她就沉默。
我回到房间,躺在床上,蓦然想起齐德铭朝我撇来的烟头,是没有熄灭的。万一他忘记踩灭,蒙头大睡,引起火灾怎么办?即便分手,我也不希望他出意外。我发了条短信给他:“踩灭烟头,你才会有美梦!”齐德铭很快回复:“跟你在一起,哪他妈会有美梦!”
我在暗夜中打了自己一巴掌。
6
生活在哈尔滨的犹太人,大都来自俄国。中东铁路开筑后,犹太人开始涌入哈尔滨,他们中有工程技术人员、教师、医生、传教士,更多的则是商人。犹太人勤劳、聪明,天生是做生意的能手。这些商人从事着畜牧、大豆出口、船运、磨粉、卷烟、制糖、皮毛、啤酒酿造等行业。俄国十月革命爆发后,苏维埃武装夺取沙俄政权,内战激化,反犹风暴不断升级,一些犹太人不堪凌辱,经由西伯利亚逃至中国。吉莲娜的母亲和她的外祖父,就是那个年代来到哈尔滨的。当时吉莲娜还在母亲的肚子里,六个月大。她的生父是小提琴制造师,被反犹分子在叶卡捷林堡用乱石活活砸死。
吉莲娜生于上世纪二十年代初,那时哈尔滨的商业已很繁荣了。吉莲娜的外祖父是个靴匠,母亲是护士。来到哈尔滨后,外祖父在一家皮革厂干他的老本行,母亲则在犹太妇女慈善会工作,他们周末常带吉莲娜去剧场。
别人家去剧场欢欢喜喜的,吉莲娜一家却悲悲戚戚。吉莲娜长大后才明白,外祖父和母亲,是带着她凭吊爱好音乐的父亲去了。
吉莲娜五岁练习舞蹈,七岁学习音乐。她十岁时,母亲再婚了,继父也是犹太人,来自波兰。中东铁路开筑后,需要大量枕木,他看到了大好商机,做起木材生意,攒下家底。他和吉莲娜的母亲结婚时,已是犹太国民银行的大股东了。他们婚后生有一个男孩。不过,吉莲娜家壁炉上摆着的亲人照片中,并没有她继父,她同母异父的弟弟却在其中。吉莲娜这个唯一的弟弟,看上去英气逼人。如果按他的气质揣测他的生父,该是个风流倜傥的人物。在那些照片中,有一个人占据的镜框与众不同,它青铜质地,菱形,边缘处有着卷云状装饰物,好像五线谱。被镶嵌在里面的人,是吉莲娜的生父。黄薇娜说,吉莲娜谈家事,可以兴味盎然地讲她外祖父喝醉了酒,如何在夏夜的露台上唱歌;讲她母亲烤鱼时,家里的馋嘴老猫怎样守在炉台前,尾巴被火给燎着了;讲她弟弟头一次上溜冰场时,一跤摔掉了两颗门牙;而问到她继父,她只是淡淡应一句:“他抽大烟,下场不好。”据说他是因吸食过量大烟而丧命的。继父死后,吉莲娜的弟弟被在美国寡居的姑妈接走,成人后在加利福尼亚经营一个农场,四十八岁病死,埋在他热爱的农场里,与他的父母,彻底地远隔重洋了。我注意到,吉莲娜用银粉的丝绸手帕擦拭亲人的照片时,一捧起弟弟的,总要拂拭很久,大概怜惜他的短寿吧。
黄薇娜说,她陪一个以色列文化访问团去哈尔滨东郊的皇山犹太公墓参观时,意外地发现吉莲娜母亲的墓,和她外祖父相挨着,而与她继父的墓相距遥远。黄薇娜判断,吉莲娜的母亲并不爱第二个丈夫,否则她会留下遗嘱,让吉莲娜把他们葬在一处的。
可我并不这么看。因为料理母亲后事的是吉莲娜,如果她憎恨继父,完全有可能不执行母亲的遗嘱。在我看来,非血缘关系的亲情,是将两条不相干的支流,非要汇聚在一条河床上。当然,运气好的会冲破藩篱,彼此相融;而运气差的,各奔前程,两相无干,这点我深有体会。
我出生在克山的一座小村,那里土质肥沃,盛产土豆。流经小村的乌裕尔河非常清澈,人们把河当成了公用洗衣盆、洗澡堂和副食库,在那里洗衣裳、洗澡、捞鱼虾。我父亲是村委会的会计,算盘打得好,母亲是种地的。父亲患有甲亢,又干又瘦,总是害饿,只要他睁着眼,手里几乎不离吃的东西。他眼球暴突,蓄着浓密的胡子,他发怒时,我总想他的眼珠子万一掉下来,就是落在猪草上了——他的胡子脏兮兮的。从我记事时起,我和母亲一直受父亲的羞辱。他常指着母亲的鼻子骂:“你个贱货——”而他总看我不顺眼,常揪着我的辫子,一迭声地骂:“小杂种!”
父亲对我动辄打骂,但对我哥,却是百般疼爱,从不碰他一指头,好吃的好穿的都留给他。哥哥受宠,但并不骄横。他一得到好吃的,总要分点给我。
我确切知道不是父亲亲生的,是从姑姑嘴里,那年我刚上小学。暑假的时候,在齐齐哈尔的姑姑来了。
姑姑中等个,倭瓜脸,小眼睛,塌鼻子,两个嘴角不对称,一高一低,皮肤粗糙得跟猪皮似的,出奇的丑。姑姑在夜市摆地摊,卖廉价衣服,把自己也搞成了个地摊,穿得花里胡哨的。她一来,我家的花公鸡老是啄她的脚,大概嫌她比自己穿得鲜艳吧。姑姑那次来给了我母亲一万块钱,想领走我,说我要去的那户人家,是养羊大户,很富裕。他家有两个男孩,想再要个女孩,可那女人后来子宫摘除了,只好领养一个。母亲把那一万块钱还给姑姑,说:“小娥都这么大了,送不出去的。”父亲咆哮道:“有什么送不出去的?她才八岁,懂个屁!”母亲说:“那里离克山又不远,她有记性了,早晚还得跑回来。”父亲说:“我戳瞎她的眼睛,让她记不得回来的路!”父亲凶恶的话,把我吓哭了。母亲平静地从里屋取出一把剪子,递给父亲,说,你敢把小娥送人,就先扎瞎我的眼睛吧!父亲没接剪子,气得直抖,说他该戳瞎的,是自己的眼睛!因为他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就是娶我母亲。他说我母亲狐狸脸,杨柳腰,桃花眼,薄嘴唇,高颧骨,要搁过去就是个窑姐,早该听我奶奶的,不娶这种狐媚相的女人,那样家里就太平了。父亲赤红着眼睛骂母亲:“村里这么多女人,强奸犯怎么单单遇上你了?还不是你身上有股骚气!”姑姑一边夺母亲手中的剪子,一边满嘴飞着唾沫星子说:“嫂子,不是我当小姑子的多嘴,小娥身上血脉不好,早送出去早太平。她长大了,指不定给你惹什么祸呢。”母亲红了眼圈,说:“只要我活着,休想把她送人!”
姑姑没领走我,从此我们家常丢剪子,我把它们扔到村中的厕所了,母亲只好一再添置。淘粪的老头一捞着剪子,就要满村打听:谁家的女人在厕所掉了剪子?母亲明白是我干的那天,抱着我号啕大哭,告诉我只要她在,我的眼睛就不会受到伤害,我这才罢手。
母亲在我十二岁时病死了。她下葬的时候,我在炎炎烈日下瑟瑟发抖。我知道没了母亲,即便没有剪子戳我的眼睛,它们也等于失去光亮了。
母亲去世半年后,父亲再婚了。
那女人是邻村一个离了婚的小媳妇,比我父亲小十岁,模样俊俏,但生性懒惰,轻佻风骚,家务活和农活没有一样拿得起来的。她嗜赌成性,三天不摸麻将牌就手痒。父亲和她成亲半个月,便叫苦不迭,说是上了媒婆的当!在媒婆嘴里,继母贤惠能干,品德高尚。而事实是,她蒸馒头都不会使碱,洗衣服没有洗透亮的时候。最要命的是杂草禾苗不分,她下田铲地,留在垄台上的可能是草,而颓败地躺在垄沟被铲掉的,却是禾苗。这样一来,我那当惯了甩手掌柜的父亲,不得不亲自下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