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怕继母打牌输了,她回家后不痛快,不敢拿父亲和哥哥撒气,我和家里的狗就遭殃了!她拿着烧火棍,啪啪啪地打狗头,骂它看家时东张西望(哪条狗不喜欢东张西望呢),嫌它没有看住鸡,鸡溜进屋子,跳到灶台,把剩下的米饭吃了多半(狗拴着锁链,如何撵鸡呢);她骂我没有及时掏炉灰,火烧不旺,总是憋烟,呛了她的嗓子;嫌我指甲里嵌着黑泥,跟屎一样,败坏了她的胃口;怨我睡觉时磨牙,把蛐蛐儿好听的叫声给弄得支离破碎。总之,我和狗一无是处!她惩罚狗,是不给它吃食,饿得它连唤食儿的力气都没有了;而惩罚我的方式多种多样,有时让我吃馊饭,有时让我去雪地捕鸟,说她馋鸟肉了。最让我不能容忍的,是她扔过来一条血迹斑斑的经期穿的短裤,让我洗干净了。有一年我的棉鞋破了,她说给买双新的,一直没兑现。一个下雪的日子,她输了牌回家,说要领我去买棉鞋,但我必须站在滚烫的炉台上,把旧鞋的胶底给烙掉!如果旧的不去,新的就不能来。我知道站上炉台,我的脚就成烤鸭了!我跟她叫板,说要是她敢那样站在炉台上,哪怕一分钟,我会给她天天洗脚!继母扑过来,说你个野种,还敢跟我顶嘴!她把我按倒在地,拧我大腿的时候,哥哥回来了。哥哥抄起继母打狗的烧火棍,照着她的脊背一顿猛打。从那以后,继母对我收敛多了。她四处张罗给哥哥介绍对象,说是男孩子大了,再吃父母的是可耻的,得自己顶起门户过日子。其实哥哥那时有女友了,女孩的父亲是跑运输的,哥哥学会了开车,拿到驾照,已经在偷偷帮她家干活了。他最终成了倒插门的女婿,父亲从此后在村里更加抬不起头来。也是啊,他的前妻被人强奸,至今是个悬案,他膝下的女儿不是亲生的,而他的儿子用一场婚姻,不知不觉地成了别人家的儿子。他后找的媳妇呢,一堆恶习不说,还给他戴绿帽子!继母勾搭上开诊所的老杨,一想他就装病,要去扎针。父亲这时会咬牙切齿地说:“去扎吧,扎死算了!”继母也不介意,飘飘摇摇地找相好的去了。
我从家人和村人的口中,渐渐知道了母亲的遭遇。她嫁给父亲的当月,爷爷去世了。奶奶认定母亲是丧门星,说她想多活几年,卷起铺盖离开克山,去了齐齐哈尔的姑姑家。母亲婚后第二年生下了哥哥。哥哥五岁的那年夏天,父亲去哈尔滨参加为期半个月的农村基层财会人员培训班,他走后的第六天,是阴历七月十五的“鬼节”。母亲给爷爷上坟,在坟地被人强奸了。当然,强奸的事情,是我三岁时才被人发现的,那之前父亲一直以为我是他亲生的。那年我在屋外玩耍,被一辆摩托车撞倒,血流喷涌,危在旦夕,需要大量输血,父亲得以发现我的血型跟他毫无关系。我转危为安了,母亲却危在旦夕了。父亲认定母亲是跟村里人不干净了,他锁定了三个嫌疑人:村支书、张兽医和牟铁匠。
他们三个人,一个有权,一个有钱,一个有力气。在他眼里,女人出轨,逃不出这“三劫”。父亲把母亲关在屋子里,不给她吃喝,审了两天两夜,她也没吐出一个字。父亲恼怒了,拿出自制的雷管,声言要把他怀疑的男人全都炸死,母亲这才道出实情,说如果我不是父亲的,那一定就是强奸犯的。其实母亲在孕育我的过程中,也不知我不是父亲的。因为她遭强奸一周后,父亲就从哈尔滨学习回来了,他们有正常的夫妻生活。
父亲一听我是强奸犯的女儿,气得晕头转向,一会儿说要把我当柴烧了,一会儿又说要把我扔进茅坑沤肥。总之,邻人说我从宝贝一夜之间变成了垃圾。他审完母亲,就带着哥哥去验血,看看他是否也有问题。比父亲还要愤怒的,是我奶奶。母亲是在我爷爷坟头被人强奸的,奶奶非说我爷爷这老不死的“爬灰”了——好像爷爷在坟里能伸胳膊撂腿儿似的。奶奶咒骂爷爷,发誓死后不跟他“并骨”,认定那片坟地不干净了。而事实是,我五岁的时候,奶奶感觉生命快到尽头的时候,还是回到克山,死在这里。哥哥说奶奶临终前拉着父亲的手,无奈地说:“还是把我跟那老东西埋一块儿吧。他对不起我,我不能对不起他。”在奶奶的葬礼上,我被关进仓房,像一只见不得天光的老鼠似的。我不能像哥哥一样为奶奶披麻戴孝,父亲认为我没那个资格。
父亲和村人对我的唾弃,伴随着我的成长。我身世暴露的那年,尽管距离事情发生已几年了,父亲还是报了案。据说派出所的人来我家向母亲了解案发情况时,母亲极不配合,这使很多人认为母亲有相好的,强奸只是她的借口而已。
母亲病危时把我唤到跟前,嘱咐我好好学习,忘掉身世,说是人生苦短,一定要快乐。可我怎么快乐得起来呢?尤其是成年以后,总觉得身上流着肮脏的血!最让我不能忍受的,是村子里流传的一种说法,说我是母亲与鬼生的孩子,我压根就不是人!因为母亲被强奸的那天是鬼节,而且是黄昏时分。太阳下山了,鬼就出来了。
一般的人家上坟,都在上午。据说母亲那年之所以傍晚上坟,是因为父亲不在家,她忘了那天是鬼节。当她从田里铲土豆归来,路过村口,见十字路口遗落着一堆堆焚烧纸钱的灰迹,才醒悟鬼节到了,赶紧去杂货店买烧酒和纸钱,给我爷爷上坟。没想到的是,她怀了个“鬼胎”归来。
父亲和继母过得极不如意,郁郁寡欢。他的甲亢病越来越重,心动过速,常常气促,瘦得跟人干似的,整张脸如一片死海,而他暴突的眼睛,似乎想做这死海的航标灯。然而他终究没能走出迷航,我高考的那年春天,他上吊自尽了。有人说父亲是因贪污公款败露,畏罪自杀的,因为他死后,有几笔重要的账目,一直对不上;还有人说他是不堪忍受疾病的折磨和我继母的出轨,为了解脱痛苦。
奶奶去世前有言在先,不许母亲进赵家在东山岗的祖坟,因为她不干净。所以母亲死后,父亲把她葬在西岗,那里埋的多是横死、早夭和无儿无女之人。父亲死后,哥哥想把他葬在母亲身边,毕竟他们是他的生身父母,可我坚决反对。我担心他到了母亲那儿,依然恶语相加,让母亲在另一世受辱。我威胁哥哥,你敢把父亲埋在西岗,我就去掘坟!最终是姑姑无意中帮了我的忙,她说父亲是赵家人,自然要进东山岗赵家的祖坟。
父亲停尸期间,继母打牌惹下的债主,纷纷上门讨债。父亲没了,他们知道继母的钱柜倒了,肆无忌惮地来搬我家的东西。他们像一群蝗虫,奔向电视机、洗衣机、自行车、电饭煲和家具。为父亲守灵的姑姑愤怒了,她抡起冬天捕鱼用的冰钎,如手持长矛的武士,冲向债主,吓得他们纷纷逃命。姑姑放出狠话,说赌博是违法的,世界上就没有赌债这一说!谁敢动她哥哥家的东西,哪怕一针一线,都会让他脑浆迸裂!继母是个厉害的主儿,但在姑姑面前,就是小巫见大巫了。姑姑最终拿出一纸经过认证的父亲的遗书,让继母净身出户,将房屋归在哥哥名下,田地归她自己名下,我则什么也没继承。这很正常,无论遗书是否伪造,无论父亲活着还是死去,我清楚地知道,他都不希望我从他那儿捞到一滴“油水”。
哥哥住在岳父家,跑运输,房子一直闲置,姑姑便打起了这房子的主意。她把齐齐哈尔的房子出租,和姑父搬到克山。她吃得起辛苦,夏天种地,冬季打鱼,还养了一群鸡。她种的土豆跟她一样圆润肥硕,销路极好。最近哥哥在电话中告诉我,村子搞新农村建设,征地盖楼,家里的旧房将动迁。拆迁补偿标准还没出来,姑姑便跟哥哥说,要平分动迁款。理由很简单,如果不是她花钱修葺房子,这房子早塌了。她还说哥哥不分给她动迁款也行,把修房钱补她就是。她开出的价钱是六万。哥哥气愤地说,姑姑只不过换了两扇窗户而已,难不成那窗框是描金的?
7
我的身世,自我离开克山上大学起,没跟任何人讲过。哥哥嘱咐我找男友的时候,千万不能把这事告诉对方,说男人都会忌讳。好像一个强奸犯的女儿,天生就失去了贞洁。
我憎恨生父,是他把母亲和我推进深渊的。如果母亲健在,我会鼓起勇气,详细问她案发时的情景。虽然暮色沉沉,月亮没升起来,但那样的时刻,天不会很黑,她应该依稀辨得人的形影,高矮胖瘦,脸部大致轮廓,说话的声音,甚至口腔的气味,不可能一点印象都没有。
我在网络上游荡,最常去的,就是各地的公安网。我去搜罗那些在年龄上可以做我父亲的通缉犯照片,看我与他们是否有相像之处。有的时候,我看着他们,恍惚之中,竟忘了自己的模样。我随身携带的小镜子,不像别的女孩是为了描眉涂唇,而是在比对通缉犯照片时,窥镜自视,两相对照。
我觉得强奸母亲的人,离我们村子不会很远,他应该是克山一带的人,而且他亲人的坟墓可能在东山岗,不然他干吗鬼节那天出现在坟场?为此,我曾在大学暑假回乡时,悄悄来到东山岗,像做田野调查的学者似的,将那片坟地墓碑上的名字,抄录在笔记本上,逐一排查。我没有发现异常,那里埋的都是本村人。
没有在墓碑上找到蛛丝马迹,我又去了相邻的三个村子,打听那里是否有过强奸犯,结果也是令人失望。三个村子三十年来,只出过一个盗窃犯,罪犯比我还年轻。
有时夜里睡不着,我便胡思乱想,如果我真像村人说的那样,是母亲与鬼生的孩子,我便是半人半鬼了。我睡熟时,“鬼”的那一面会不会隐现?我会变成什么?一只火狐狸?一条青蛇?一个吃人的妖怪?凡是跟妖魔鬼怪搭得上边的,我都会联想到自己身上。有一次我在宋相奎那儿过夜,梦见自己变成一条大鱼,遍体鳞片。醒来时我吓坏了,一个劲儿地问他:“我身上是不是长了鳞片?你仔细看看!”宋相奎睡眼惺忪地看了我一眼,将赤条条的我揽入怀中,温柔地说:“真滑溜,哪有鳞片。要是真有就好了,我还没吃过这么大的鱼呢。”可我还是恐慌,从他怀中挣脱,跑到洗手间的镜子前,瞪大眼睛,反复地照。宋相奎的租屋虽然破旧,但洗手间比较奢侈,宽敞不说,还有扇向东的窗子。晨光将镜子镀上一层乳黄的光影,镜中的我一派少女的姿态,肌肤光洁,没有瑕疵,可我却觉得嘴里漫溢着腥气,身后仿佛涌动着海的波涛,我落泪了。
我和齐德铭之间的那场冲突,伤透了感情,我们的关系从沸点降至冰点,不再联系。我尽量克制自己不去想他,可是圣诞到新年的那一周,我深陷对他的思念之中。想着他带着寿衣去兰州,没准遭遇了不测。我上网查询齐德铭外出期间,兰州发生过的一些事故,有什么人在其中丧生。排除了他客死他乡的可能后,我把目标转向哈尔滨,那些致人意外死亡的事件,全被我过滤一遍。我甚至给久不联系的大学同学李玲打了电话,问皇山火葬场近期火化的名单中,有没有个叫齐德铭的,因为李玲的父亲是那儿的火化工。
如果你对分手了的男友依然牵肠挂肚,这只能说,他在你心底留下了爱的波涛。
这真让人沮丧!
吉莲娜察觉到我和男友之间出问题了,新年前夜,她给花盆松过土,带着满身香草气息走进我卧室,说:“小娥,明天要是没约会的话,下午三点一起到马迭尔吃西餐好吗?”
我说:“好的,我没约会。”
其实我不喜欢吃西餐,价格贵不说,西餐太讲究仪式了。一排排刀叉横在面前,没有木制和竹制的筷子来得亲切。尤其是握着刀叉对付半生不熟的牛排时,看着盘底渗出的血迹,总觉得手里拿着的是手术刀,盘中鲜血淋漓的东西,则是被切割下来的坏掉的器官,让人反胃。我喜欢的,还是那些价格实惠的中餐小店所做的家常菜。
新年的早晨,我先出了门,到附近小店吃了碗面,然后去花店给吉莲娜买了一束火红的康乃馨和一把鹅黄的洋桔梗。怕花冻着,我特意穿上肥大的花棉袄,将它们掖在胸间;又怕花儿脱落,在腰际束了条皮带。
吉莲娜见我出去一趟,回来后胸脯高了,肚腹大了,她瞪大了眼睛。当我解开纽扣,亮出鲜花时,吉莲娜“啊”地叫了一声,说:“怀春少女!”
除了鲜花,我还送她一副羊绒护膝,而她也为我备下了新年礼物:一条水红色兔绒围巾!她说这条围巾配上我那件短款白毛衣,就是雪地红梅!吉莲娜做过音乐老师,也教过绘画。绘画和音乐,无疑是高山流水,千古知音。徜徉其间的吉莲娜,被浸润得就像一幅画,一串音符。我告诉吉莲娜,我还没见过梅花呢,在克山,我见到最多的花儿,是野地的菊花和田间的土豆花。我说母亲坟前的野菊花很繁盛,黄色、白色、紫色的都有。吉莲娜一边插花,一边问我母亲是怎么死的,多少年了。我说我十二岁时母亲就病死了,吉莲娜“哦”了一声,用手抚弄着洋桔梗柔软的花朵,说:“那你有后妈了?”我点点头,说娶了后妈的父亲自尽了,后妈最终又嫁了人,做别人的后妈去了。吉莲娜同情地看着我,叹息一声,说:“好花不常开呀——”怕惹我伤心吧,她讲起二十多岁时,去苏州看梅花的情景。说是三月的时令,哈尔滨还冰天雪地呢,那里已是春风拂动了。她在香雪海,恰逢一场雪,感觉老天嫌梅园不够热闹,又撒下大朵大朵的白梅!香雪海的梅花中,最艳的是红梅,像灯盏一样;最优雅的是紫梅,就像女人衣服上的盘扣;可最动人的,还是白梅。吉莲娜说白梅是最接近神灵的花朵!她说康熙和乾隆多次下江南赏梅,在她想来,就是为了沾沾花朵的仙气。吉莲娜说起梅花,不知怎的眼角湿了。女人和花儿的故事,多半是凄婉的吧。记得我正想换个话题时,单位传达室的老头打来电话,说刚签收了一个我的快递包裹,唤我去取,我便及时离开了伤感着的吉莲娜。
伤感是一种美,这样的美应由它的主人独享。
在这世上,我眼里的亲人只有哥哥了。虽然我也有舅舅和姑姑,但他们都离我远远的。我每次回乡给母亲上坟,都住在哥哥家里。听村人说,我一回去,姑姑便如临大敌,关门闭户,她养的鸡鸭也跟着我受累,失去了在门外撒欢觅食的自由。姑姑对人说:“狗闻着骨头味儿,哪会溜掉呢。”在她想来,我只要推开那扇门,就会像癞皮狗一样,住下不走。可她不知道,我最不愿意跨过那道门槛,它留给了我太多痛楚的回忆。
去单位的路上,我给哥哥打了个电话祝福新年,言语中他并没有提及包裹,看来那是别人寄的。我和哥哥通话时,嫂嫂插问:“小娥,啥时给哥嫂把对象领回家啊?”我告诉她早呢。嫂嫂便小声叮嘱:“找男友,千万不要说出你的身世,一定要记住啊,不能犯傻!”嫂嫂是个朴实贤惠的人,哥哥供我上大学,她从无怨言,令我尊敬。不过她的善意提醒,让我有些扫兴。走在洋溢着节日气氛的街头,好像头顶乌云,分外压抑。
我做梦也没想到,包裹寄件人一栏,是陈二蛋的签名!自火车站一别,我们再无联系。我捧着包裹去办公楼时,就像捧着一颗起死回生的心,有点慌神,他是怎么知道我的工作地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