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活的时候如果遇到请丧的来,何旺子就兴奋了,道袍一换就钻进面包车里死命按喇叭催促师傅。丧礼上的科仪何旺子现在全部通了,只是还不是太熟练,但《血盆经》还是能过关。遇到女人的丧事,都是何旺子做虔颂十王、城隍、救苦、解冤、受生的科仪,加念《血盆经》,就换成了师傅端锣锅去糖水木盆前讨钱了。师傅讨钱会闹气氛,总能把孝子逗成“笑子”,然后哄他们多给钱。师傅给何旺子的份子钱也越给越多了。
手上有钱的何旺子很大方的,回到村里先到周老爹那去称点桃酥、米糕、鲜果冻之类的吃食,晚上在稻场上乘凉时就用筲箕端出来给全屋场的人吃。他一回来身边总能聚集一群白头发的老头儿老太太。
六儿大伯捡的两块田挨何旺子家比较近,在田地里干活的六儿有时候也跑来跟何旺子说说话,在筲箕里翻捡东西吃。六儿往嘴里塞进一颗鲜果冻,兴奋地摇了摇旺子,说,旺子旺子,我跟你说个事,我听我大伯说左胜瘸子死了,翠儿回来了,我大伯说等栽完晚稻就去给我把翠儿弄来。何旺子不喜欢听这个,躺在竹床上装睡。
启明星在天上闪闪发亮。有人提醒六儿,说,六儿,你还不快回去,小心你大伯打你。六儿顿时站起,往裤子口袋里塞了几把糖,嘴巴里又塞了颗鲜果冻,说,旺子,我回了,明天再找你玩。
乘凉的人就笑,说六儿憨,他也知道把别人的东西往自己荷包里装。
人们便说起六儿的事,说六儿小时候并不憨,挺标致精明的一个孩子,四岁掰手指能算出一加二等于三,二加一也等于三,五岁时他爸爸出门做副业被车撞死了,六岁时他妈想不开喝了一瓶农药。六儿就跟了他大伯,他大伯养自己两个孩子都养得一脑袋脓包,还要养他,他大伯看他就打心里烦,一烦就打他,卸了门闩打,照头打,打昏死过两回,六儿现在这么大了他大伯有时候还用脚踹,六儿又不知道还手。
他们说六儿一身憨力,要是知道还手,他一掌就能把他大伯掀在地,让他半天爬不起来。可惜没人教六儿。
人有一亏,天有一补。蒙老天爷照顾,六儿身体还好,一年到头也没个头疼脑热,喷嚏都不打一个。
像我们这些老不死的,一出娘肚子就没过几天好日子,做孩子的时候跑兵荒,到处躲,竹园里、芭芒林子里,蚊子叮蛇虫咬叫都不能叫,脸上抹锅烟子,饿肚子,吃糠吃土,饿得脬头肿脸,还得生孩子,一年生一个,年年都在血泡里坐。搞集体,一天到晚挣工分,身上好事来了,都泡在秧田里,忙到头过个年还分不到二两油,集体搞完了又搞承包,提留又收得重,到年底一算账还是没个富余,就把孩子们都逼出去,孩子们出去了,我们又老了,老了又多病,身边连端茶递水的人都没有,天一亮,还得起来往田里爬,爬不动也得爬,不爬谁给你吃?饿死。遭了一生的难,盼了一场空,没得哪一天是亮的。
何旺子嘴巴里含着一颗棒棒糖睡在竹床上,仰头看天,一满天星,还有一条银河横跨稻场一直延伸到田地里。师父说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人。何旺子看痴了,有人一蒲扇拍在他身上,他才惊醒。有人说,旺子,好好学呢,等我们死了,你要好好超度我们,这辈子没讨好,让我们还图个下辈子。
马太婆在筲箕里找软的糕点吃,找了块云片糕,说,特别是血盆经要念好,女人就是这道关口。
何旺子开口就唱了起来:“地狱门前一条河,为儿为女受奔波,儿在阳间充好汉,娘在阴司坐血河,只望儿女来忏悔,救得为娘出血河,阴司有座奈何桥,七寸宽来万丈高,两边不生萌芽草,一河血水浪滔滔,目连和尚身穿黄,来在血河哭一场……”
稻场忽然静了下来。周遭只闻蛙鼓。一只鸟在草垛旁的杨树上叫着,拖,拖,拖……何旺子就住了声。隔壁的老太婆捡起土疙瘩朝树上打。这是拖鬼雀子,其实就是猫头鹰,不常见,但流传只要它一叫,就准死人。
有人说,七月半快来了,亡人们都要赴盂兰大会,地狱开了闸口,拖鬼雀子叫几声很正常。但老人们乘凉的兴致还是被破坏了。离黄土越近的人越恐惧死亡,平日里张嘴闭嘴说死了好都是假的。
十
七月十五这天,师傅家里热闹得很。师傅说今年要接附近几个村里的亡人过月半,请了乡里两个道士班子,响器都带来了。何旺子跟他们端茶递水。请来菊香帮师娘在厨房做饭。杀了两只鸡、两条大拐子鱼,从集上买了大半边排骨、一大篓鳝鱼和一个猪头。猪头供在案板上,案板的几个炖盆里分别泡着千张、海带和粉条。师娘还打发何旺子去菜园里摘了黄瓜、番茄、青椒、茄子和长豆角。
晚上开了三桌席,菜数整得很热闹。乡里的正一派道士都不兴禁嘴,荤腥不忌,吃喝玩乐、娶妻生子,没什么清规戒律。一说开席都吃得满嘴流油、一说话唾沫星子横飞。喝了酒也爱跟女人说下流话。天还没黑,院子里就围满了人。虽说现在家家都有电视,但电视到底没有人挤人在外面看大戏过瘾。
道士们吃饱喝足后,便各司其职,打着饱嗝从堂屋里抬出那张大八仙桌,把猪头肉抬出来放在八仙桌上,又另配了十碗菜。有悬挂功德的,也就是菩萨像。上挂三宝,旁边挂十王。桌子正中挂的是地藏、目连像,太极八卦在两边。下方悬挂八仙。远远望去,旌旗招展,壮壮威严。
八仙桌前又另设一桌,上面摆满各式法器和香蜡纸烛。围看的村人各自报上自家亡人的姓名,有专人在边上记录,不大一会儿,一张红纸就写满了,而且还陆陆续续有人来,一张红纸远远不够。何旺子他们村的人都来了,翠儿也来了,连六儿和他大伯都来了。师傅嘱咐写亡人单子的人,把六儿爸妈、旺子爸妈和翠儿爸妈都写上。翠儿似乎听见了师傅的说话,在人外喊了句,起亮,还有左胜。师傅说,哦,对,把左胜也写上。旺子朝傻笑的翠儿看了一眼,脸无端红了。
每个班的道士都戴上道帽穿上道袍,师傅洗了手出来,左手拈起三炷香点燃插在香炉里。整个稻场就被檀香给笼罩了。师傅说,生老病死为人之常情,诸位节哀顺变,今逢月半,弟子主持超度道场,令新老亡人孤魂野鬼摆脱地狱之苦,早列仙班。法事之中有不到之处,伏惟海涵,祝愿诸位超度亡亲以后,永远发达,世代昌荣,东进财,西进宝,条条路上遇黄金,出门一担空仓斗,进屋一担宝和金,左边立起摇钱树,右边立起聚宝盆,诸般鼎盛,万事如意。
村人像看戏一样大叫一声好。然后坐在八仙桌两旁的锣鼓师们都敲打起来了。三个班子,一棒子下去,把夜都打穿了。
何旺子跟其他道士并列,开始唱经,召亡安位、游城破狱、转殿、设桥普度、虔颂十王,城隍,救苦,解冤,受生五经,礼拜群真宝忏、交经交忏。在转殿中,何旺子和师傅还有那两个道士手里各执一把燃烧的纸钱,另一手只伸出食指中指,点在纸钱上,就地转圈,像抽陀螺似的,道袍都旋出一阵风来。道士也爱使坏,拈着火纸往人堆里转,众人边骂边笑边躲。
亡人名字写了三大张红纸,师傅叫何旺子念,足足两个钟头才念完,道袍都汗湿了。然后便是化包袱,也就是烧纸钱,成捆成捆地烧。各村的报土地,腰店子村的土地是转鱼台,茶铺村的土地是八棵茶,下前村的土地是葫芦岗,火焰燃齐半天高,三张写了名字的红纸也丢进火堆里,来的人在道士的带领下绕着火堆转了三圈,法事就圆满结束了。村人都上前来跟道士们作揖,谢过他们。
师傅说,总是生人不免死人意。我们也是这么传下来的,还得这么传下去。
在师傅家吃消夜,几个道士怂恿,何旺子喝了点酒,喝到耳朵听话像隔了座山似的。何旺子醉了,坐在椅子上,将椅头倒在墙上,笑嘻嘻地看电视。一个道士对师傅说,这臭屁伢,声音死尖,我这一开腔就被他给拖住了,嗓子都喊出血来。那道士一脸的蔑视。
师傅说,他是学道士的料,他来拜我那天,张天师香炉里燃的是炷点头香。
道士们也就不说什么了,摆开一张桌子,垫上一方厚布,招呼人坐上来打麻将。
何旺子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说要回家。师傅留他,何旺子像是浑身不自在似的,执意要走。何旺子平日里虽弯叫弯顺,但犟起来就是一根筋。他说要走,就是地上长刀子他也要走。师傅只得随他。反正月亮大,路面照得一清二楚。到底是过月半,恐路上阴气重,师傅就给他画了一道符放在他裤兜里。
出了门,上了坡,就闻到一股青气,是茶树叶子味。何旺子脑子发蒙,步子发飘,踩棉花般高一脚低一脚,上坡如腾云驾雾般。何旺子觉得过瘾,兀自笑了起来。
再上去就是师傅家的茶园了,茶园前是块田地,左胜的坟包就在那田地里。虽是孤老坟,但左胜的两个妹妹还是很舍得培土,将个孤老坟培得又大又圆,拱得高高的。远远地何旺子看见那坟顶上有团黑影,像是左胜。何旺子眨了眨眼睛再看,那黑影还是有。何旺子的身子哆嗦了一下,一只手伸向裤兜里摸了摸师傅给的符,胆儿壮了一些。他向前又走了几步,黑影倏忽不见了。何旺子一惊,汗毛竖了起来。抬头看看月亮,月亮正在头顶照着,脚下是一团黑影子。流了汗,何旺子心里稍稍亮了一些。他记得师傅说过,凡正午时太阳当顶是一日阴气最旺的时候,凡正子时月亮当顶是一日阳气最旺的时候,这个时候脏东西都会消失的。何旺子伸手朝自己的额头抹了三把。
何旺子朝左胜的坟走去,围着坟走了一圈并没有看见什么异物,坟的四周是菜地,豆角黄瓜都搭了很高的站架,菜地靠着一座山包,靠山的那一边被人点了一长条蛾眉豆,村人喜欢将瓜啊豆啊点在坟地上,弄得那蛾眉豆花总有股腐尸味。豆架丛里传来一阵哼哼声,何旺子捡了根棍子将豆荚扒开一条缝,他看到在茶园的垄沟里,六儿的大伯将翠儿按在了地上,一条短裤还挂在茶树上。那棵茶树底部还系着红绸,是何旺子摘光了叶子的那棵树,如今发得很茂盛了。翠儿是不愿意的,她在挣扎。
何旺子蒙了。体内的血液又一次被烧开,在身体里到处厮杀,像着了火似的,何旺子感觉下体发胀,无法挪步。中煞了。师傅说过的,道士最怕撞见这个。何旺子将手里的棍子敲打起来,弄出巨大的声响。六儿大伯警觉地问,谁?翠儿说,左胜。六儿大伯顿时瘫在了地上,说,左胜,我什么都没干,左胜,我这就走了。
何旺子心里咚咚咚像擂鼓般,腿也软软的。是受吓了。朝着月亮连打了几个喷嚏,身上的血凉了,汗也凉了,凉津津的。
十一
何旺子病了,脚寒气冷,浑身无力。外面太阳烤得熟鸡蛋,他在屋里还要裹被子,即使站在太阳底下,但身体寒气一上来,还冷得打战,上牙齿叩得下牙齿咯咯响。以为是感冒了,邻居们也给他买了药,什么白加黑、伤风感冒片、驱寒散吃了也不见好。
第三天,师傅来了。师傅将他的眼皮往上翻了翻,又抹了抹他的眉毛,说,是看见不干净的东西,失魂在外面了。马太婆说,我就知道这孩子是魂丢了。三魂七魄就看丢了多少,如果捡了他魂魄的孕妇成了胎,就没救了。
师傅掐指一算,说,这个孕妇在东边,快要成胎了。得马上作法。
听说起亮师傅要作法给何旺子喊魂,村里人田地里的事都不干了,先看了热闹再说。懂一点的老人帮着起亮师傅一起设坛。师傅当场画下一道符贴在门框上。在何旺子床头点了一盏油灯。
组里的人就议论起来,说,怪不得那天有拖鬼雀子叫,原来是拖旺子的。
太阳还未下去,阳气未除尽,喊不了魂。等黑透了,师傅才拿出何旺子平常穿的衣服用衣架穿好,绑上长长的竹篙上了村公路,往东烧了三把纸。起亮边晃动竹篙边高声喊,旺子回来哟。旺子屋里的马太婆就回一声,回来了。师傅往前走三步再高喊,旺子回来哟。马太婆又回道,回来了。如此这般,一直喊到屋里,喊到何旺子的床前。
到了下半夜,何旺子床头的油灯突然闪了一下。起亮师傅说,好了,魂都回来了。
师傅走时,将何旺子床下的鞋子摆正。跟马太婆交代说,等醒了,用米茶水将养一下,不要开荤口。马太婆说,我晓得呢。
次日里何旺子醒来,虽还乏力,但身体却似松了捆绑,在秋柜上吃了半碗米茶,稍稍有了些精神,就从墙角摸了根竹棍扶着走了出来。门外太阳似火,热浪一阵一阵往屋里翻涌,旁边竹园里的知了长一声短一声。隔壁稻场传来碾石磙的轱辘声,一股新鲜的干稻草味扑鼻而来。
门前不远处的水田是六儿大伯的。何旺子走到稻场的阳沟前搭了个凉棚看,好像看见了六儿和翠儿两人在田里施肥,一人提一个装满了地灰的淘篮,一把一把地往秧苗上抛洒。是六儿最先看见何旺子的,提着淘篮跑过来跟何旺子说话。
旺子,你病好了?
翠儿也跑了过来,淘篮就丢在秧田里,溅起一身泥,还踏坏了一窝秧苗。六儿跟翠儿虽都戴着草帽,但脸上还是晒得红一块白一块的,翠儿越发地胖了,身上到处都是肉滚滚的,身上那件黑白横条的T恤撑出了一道道坎。翠儿朝何旺子笑,何旺子却把脸扭向了一边。
他看到她就想起了三天前的茶园,就像幢幡一样在他脑子里飘。他心里突然讨厌起她来。翠儿喊口渴,六儿随手摘了片美人蕉叶子,在阳沟的牛脚板坑里盛了点残水递给翠儿。翠儿仰头喝下。何旺子看到那水窝子里还有蚊虫在飞舞,何旺子问,这水能喝?六儿说,怎么不能喝?我大伯说我们的肠胃喝什么吃什么都没有禁忌的。
何旺子问,你大伯把翠儿给你弄来了?
六儿说,嗯,过了月半就弄来了,花了五千块钱呢。
何旺子问,那天过月半,我师傅他们做法事,完后你不是跟你大伯一起回家的?
六儿说,那天做完法事,我大伯叫我先回家了,他说他有事。
何旺子嘴巴一撇,眼睛一翻说,我知道你大伯干什么事去了。
六儿问,我大伯干什么事去了?
何旺子将手里的棍子猛地一挥,铲断了阳沟旁一株绿油油的美人蕉。惊得几只觅食的母鸡“咯咯”地拍打翅膀叫起来。何旺子忽然头一扭进屋里去了。
十二
师傅的儿子打电话来说媳妇在广州生了个儿子,叫师娘过去带孩子。师娘听了高兴坏了,连夜收拾了两大包行李,跟师傅把屋里的一些事情做了交代就走了。师娘说她不会待很长时间,帮他们带几个月就回来,新媳妇刚添生,什么事都不懂,需要有个老人带带。
对于生和死,师傅都很淡然。他说,生,生不息,死,死不绝,生不为之喜,死不为之悲,就是道。
不管道不道的,反正师娘一走,师傅就蔫了,有丧事就做道士,没丧事就在村里串门子,四处看麻将,站在人背后,输赢都不作声,能把地站出个坑来。师傅家里的事就是何旺子的,何旺子帮师傅喂鸡,帮师傅扫地,帮师傅烧饭,帮师傅洗衣。师傅每天就给张天师上三炷香,然后屁事不管。茶园的草长深了他也不去锄一下。菊香过来说了几趟了。师傅从不进茶园,何旺子也就懒得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