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放假三天,报社只有值班的人,一下子清静起来。我把包裹放到办公桌上,取出剪刀,迫不及待地打开。最先跳出来的是一包笋干,接着是一袋腊肉。我的心思不在吃上,我将包裹里的东西哗啦一下倒出来,终于找到一个牛皮纸信封!信很薄,没有封口,我抽出信纸。它被包裹中的食品挤压得皱皱巴巴的,面目苍苍。信没有称谓和落款,内容也简短:“从大学同学那儿打听到,你现在过得不错,有了稳定的工作,也有男朋友了,真为你高兴!我毕业后,在老家的乡政府当干事。这个工作不累人,但累胃肠,我胖了二十斤,得了酒精肝!我结婚了,她是民办教师,比我大两岁,不漂亮,胖墩墩的,我家人喜欢她的温顺、能干、不多事。我们刚生了个闺女,还没长牙呢。我妈还让我们生,说家里没男孩不行,看来我得超生了!去年我学会了吸烟,一天两包!要孩子得戒烟,可我戒不了。晚上睡不着吸烟的时候,常想起你来。你胖点了吗?头发还爱开叉吗?给你寄点我们这儿的土特产吧,你喜欢哪种,一定告诉我,我年年给你寄。还记得我哥哥大蛋吗?他前年买彩票中了好几十万,一夜脱贫了!我们家的日子过得比以前好多了。如果你来南方出差,一定到我这里走走,我会陪你。”陈二蛋在信的末尾,写下了他的手机号码。
读完信,我才仔细看那些吃的东西。除了笋干和腊肉,还有红姜、槟榔、绿茶、豆豉和莲子,陈二蛋的家乡气息,浸润在食品中,隐约可闻。我打开一包红姜,撕下一条放进嘴里。红姜初吃辛辣,细品甘甜。这五味杂陈的食品,勾起了我对往事的回忆,我试图在脑海中勾勒发了福的陈二蛋的形影,却无能为力。我知道他于我来说,就是腌渍了的红姜,再也寻不到真味了。我将陈二蛋的信团了,投进纸篓,把腊肉、笋干和豆豉留下,准备送给黄薇娜,其余的划拉到包裹中,打算跟吉莲娜一起分享。
出了办公楼,被冷风一吹,我忽然辛酸起来。新年的大街人来人往,张灯结彩,人们的脸上都洋溢着喜悦,而我却流下眼泪。我一手拎着包裹,一手擦泪,对自己说:“哭什么呀!”可是泪水不听我的,簌簌滑落。看来有的时候心和身是不在一起的。
怕吉莲娜看出我哭过,我先到一家大型超市的洗手间洗了把脸,平静一番,这才回去。正午时分了,吉莲娜在她的屋子祷告。我把包裹拎进厨房,烧了壶水,冷却几分钟后,打开陈二蛋寄来的绿茶,沏了一壶,然后又将红姜和槟榔各取两颗,放到碟中,一并端到钢琴旁的小餐桌上。吉莲娜午间祷告完,喜欢坐在这里喝杯茶。
这是我第一次为她准备茶点。
我回到卧室,复了几条同事发来的新年祝福短信,说不出的疲惫,于是关掉手机,蒙头大睡。我一会儿梦见一只气球飞上天,把一朵彩云给击碎了;一会儿梦见吉莲娜栽种的香草,全都变成带刺的仙人掌了;一会儿又梦见松花江涨水,哈尔滨成了泽国,我和吉莲娜坐在屋顶等待救援。吉莲娜叫醒我的一刻,我正在梦中做糖醋鱼柳,唤吉莲娜来尝。猛一眼看见她,心里念着的还是那道菜,迷迷瞪瞪地问她:“味道可以吗?”
“不错。”吉莲娜说,“这时节没有好的绿茶喝了,可这茶挺新鲜,姜也好,越嚼越有味。就是那种果干,有点吃不惯。”
我起身的一刻,回到现实中了,说:“那是槟榔,我也吃不惯。”
吉莲娜叫醒我,是因为快到去马迭尔吃饭的时候了,从我们住的地方去那儿,要步行十多分钟。但吉莲娜腿脚不好,加上天冷路滑,得按二十分钟打算。还有,吉莲娜出门注重仪表,她每天到楼下喝咖啡,穿扮都不马虎,更何况去马迭尔呢。
吉莲娜命令我:“洗个脸,换上白毛衣,坐琴凳上去,我先打扮你。”
我答应着,洗完脸,换过衣服,乖乖坐到琴凳上。吉莲娜捧着化妆盒过来,先给我涂了点香脂,然后淡淡地敷了层粉,浅浅地描了描眉,之后用梳子蘸着定型摩丝,三下两下,便梳好了我的头发。她把化妆盒放到琴盖上,拿过水红色兔绒围巾,绕着脖颈松松一系,说了声“好了”,唤我照照镜子,而她打扮自己去了。
说真的,我不太相信七八分钟的工夫,她这番轻描淡写的化妆,会改换我的容颜。我在琴凳上呆坐半晌,才抬起头照镜子。
我惊呆了!我看见了自己的日出——我何曾这般鲜润明媚过?那件不起眼的白毛衣,因为吉莲娜送我的围巾,犹如迎来了万丈霞光,焕然生辉!我的发型疏朗又精致,面部化妆恰到好处。而我眼底的忧伤,为整个面部,平添了一种动人的气质。我定睛看着自己,心境渐渐明朗起来。
原来女人的好打扮,是有效的解郁药。
吉莲娜打扮自己的时间很长,半小时后,她才款款走出。她一定从我的目光中看到了她惊人的美丽了,她的目光瞬间陶醉了,但说出的话却是调侃的:“到底比不得年轻人,你们底子好,三五分钟就打扮鲜亮了;我用了这么长时间,还是遮不住老太婆的模样!”
吉莲娜穿一条黑色毛呢直筒连身长裙,一字领的左侧,别一枚硕大的雪花形态的水晶胸花,熠熠闪亮,好像她别着青春!平素她高绾发髻,那天却编了条松松的辫子,垂在脑后,辫梢系着咖啡色缎带。
她的脸打了浓重的粉底,眼睑处的皱纹几乎看不见了,睫毛精心卷过,动人地上翘着,将眼睛衬托得更为明净,如两块温润透明的玉!
我情不自禁地拥抱了吉莲娜:“您太美了!”
吉莲娜用手拍打着我的背,热情洋溢地说:“新年中的女人都是美人!”
如果说中央大街是哈尔滨的真身,那么马迭尔就是这真身的魂灵。这座有百年历史的旅馆,无论过去还是现在,都是这条街最时髦的建筑,可见真正的时髦是不惧时光的。这座建筑的立面,就是一幅气势非凡的山水画:窗和出挑的阳台是一沓沓的山,平台下方的涡状托石是山间飘浮的云朵,女儿墙是一条波光潋滟的河,而穹顶则是一枚油绿的月亮。每次路过马迭尔,我都要多看它一眼,好像它是我隔世的情人,有种说不出的心动。
我和吉莲娜来到马迭尔一楼的西餐厅时,日光已不强烈了。圣诞节刚刚过去,临着中央大街的落地橱窗里,还矗立着圣诞老人和雪橇的卡通模型。若在平时过了饭点,店里人会很少。可是新年的时候,中央大街的每家餐馆都成了布达拉宫前的转经筒,永不停息地旋转着。
吉莲娜订的是店里最好的位子,在西南角靠近落地窗的地方。长方形的餐台上铺着雪白的桌布,细颈小花瓶插着一枝红玫瑰。吉莲娜给我点的主菜是鹅肝,她的是黑椒牛排,配菜是蔬菜沙拉和酸黄瓜,还有一瓶意大利红酒。她没点红菜汤,说是没有她做得好。服务生将红酒斟入高脚杯的时候,吉莲娜嗅了嗅,由衷地赞叹着:“真是贴心的味道啊——”酒在杯里醒了片刻,我们举杯同贺新年!半杯酒落肚,吉莲娜神情活跃起来,她指着对面的华梅西餐厅对我说,这店跟马迭尔一样,也是犹太人创办的。华梅西餐厅过去叫“马尔斯茶食店”,她小时候常来这儿买糖果。她说糖果师傅姓吴,他做的水果糖清凉芬芳,奶汁糖柔软香甜,十分入口,可惜这手艺失传了。“文革”时华梅的店名,被改作“反修饭店”,她点着自己的鼻子,自嘲地说:“反的就是这样的鼻子!”我们同时笑起来。虽然她对华梅的追忆充满感情,但她告诉我,她更爱马迭尔,她年轻时曾在这儿跳过舞,这里的舞厅富丽堂皇,胜过当年声名显赫的新世界。说此话时,她的眼神无比温柔。而我对这家旅馆的了解,是它的创始人约瑟·开斯普的儿子——就读于巴黎音乐学院钢琴专业的西蒙·开斯普,在1933年暑期来哈尔滨看望父亲时,遭到绑架,被绑匪割去耳朵,最终撕票。提起这段往事,吉莲娜情绪立刻低落了,她说她母亲熟悉约瑟·开斯普,他因为儿子的死,心都碎了,最终离开了这座令他起家,却给他带来无比伤痛的城市。
我很想问她,当年跟什么人在这儿跳舞,但直觉告诉我,问她的舞伴,等于问她的爱情和忧愁,是不能问的。
主菜上来后,天色暗淡了,餐厅的水晶吊灯亮了。吉莲娜吃完牛排,用餐巾擦擦嘴,问我为什么最近不和男友联系了。我没有隐瞒她,告诉她我在齐德铭的旅行箱中,发现了避孕套和寿衣。
“他带着寿衣旅行?”吉莲娜瞪大眼睛,不相信地问。
我点点头,告诉她自从见了那件寿衣,我老爱做噩梦。
吉莲娜怜爱地看着我,朝我举起酒杯。我们碰杯的一瞬,她轻声说:“好男人是不该让女人做噩梦的。”
这是她对我和齐德铭爱情的态度吧。
我们从马迭尔回到家时,天已黑透了。吉莲娜洗过脸,卸了妆,老态毕现,疲惫不堪。
尽管如此,她还是开始了惯常的晚祷。我很舍不得地摘掉水红色围巾的时候,手机信息提示音响了,是齐德铭发来的短信:“晨起买花的是你吗?提着包裹在寒风中流泪的是你吗?跟一个洋老太去马迭尔吃西餐的是你吗?如果是你,请回话!”
我喜极而泣,但发出的短信却是谴责:“你跟踪我,卑鄙!”
“我跟踪爱,高尚!”他立刻回复。
那行字在我眼里,就是新年的橄榄枝。
8
我和齐德铭重归于好的时候,黄薇娜和丈夫分居了。
黄薇娜的丈夫林旭,是哈尔滨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的脑外科医生。他个子高高,国字脸,浓眉,目光犀利,唇角柔和,看上去刚柔相济,一表人才。我刚到报社时,曾一度头痛难忍,跑了两家医院都看不明白,黄薇娜便带我去找她丈夫。很奇怪,一进那所医院,握过林医生的手,头疼便缓解了。我跟黄薇娜开玩笑,说她丈夫的手是“止疼剂”,她得好生看着,不然会被患者给掠走。黄薇娜霸气而甜蜜地说:“倒霉啊,这双‘魔爪’,这辈子只能摧残我一人了!”黄薇娜的自负,不是没来由的。她大学时才貌出众,爱慕者甚多,林旭是黄薇娜在追求者中,千挑万选的白马王子。
可是这个白马王子,不安于驰骋在她的原野上了,他踏上了另一片碧青的草地,爱上了他的病人,一个比他小十一岁的,患有轻度癫痫的在艺术学院学画的女孩。
黄薇娜怎么也想不通,林旭有姿色动人的妻子,有活泼可爱的儿子,竟会看上一个相貌平平的病人!当黄薇娜拿到私家侦探偷拍的丈夫和那女孩在一起的照片时,简直气疯了!她在电话中对我发泄着:“那女孩比你都丑,瘦得跟流浪猫似的,林旭简直疯了!”
黄薇娜的可爱在于,她很少掩饰自己,当她说出那女孩比我还丑的话时,我在电话这端笑了一声,说:“谢谢表扬——”黄薇娜声嘶力竭地说:“赵小娥,我水深火热了,你还跟我阴阳怪气!”
我敲开黄薇娜的家门时,是正午时分。她穿一条紫色丝绸睡裙,醉眼蒙眬地开了门。我刚落座,她便“哗”地把睡衣扯掉,微微侧身,双手松松地搭在胯部,摆出模特走秀的姿势,说:“赵小娥,这样的身体够不够美?”说真的,在公共浴池,我也见过不少女性裸体的身姿,可没有一个人的裸体,是没有缺陷的。黄薇娜却不一样,她脱掉睡衣的一瞬,暗淡的客厅骤然明亮了,黄薇娜就像一支蜡烛,光芒四射!
我感慨道:“世上有这么完美的躯体,我等就是残次品了,怪不得不好嫁出去呢。林医生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这还生过孩子呢。”黄薇娜炫耀完,穿上睡衣,点起一棵烟,不无得意地说,“为姑娘时,比现在强多了!不是我糟践林旭,他第一次和我在一起,上来没三分钟就下去了,我的身体太惹火,一瞬间就把他引爆了!”
黄薇娜放肆地笑着,将那沓林旭出轨的照片撇给我,说:“看看这畜生,说是上夜班,其实都是和这小妖精泡在一起,你说她哪点比我好?”
那女孩看上去孱弱不堪,小眼睛小鼻子的,月牙形嘴,漆黑的长发自然披垂着,谈不上漂亮,但有一股说不出的韵味,很抓人,我没敢把直觉告诉黄薇娜。
“你打算怎么办?”我问。
“林旭提出离婚,说是净身出户,只要儿子,他这不是做梦吗!我怎么能让儿子跟这么个小妈!她癫痫病发作时,万一把我儿子掐死了怎么办?”黄薇娜将抽了一半的烟掐灭,咳嗽起来。
“一般的男人离婚都不愿意要孩子,林旭能要林林,还算负责任的。”我说。
林林是黄薇娜和林旭的宝贝,刚上小学,他比同龄孩子个子矮,像个袖珍人似的,机灵顽皮,有点口吃。他叫我“娥姨”时,听起来就是“哦呀”,十分有趣。
“那小妖精是个病秧子,不像能生养的,他们要林林,是要掠夺我的作品!再不,就是虚情假意要孩子,表示他们高尚,真要给他们,就找借口不要了,这种事情我听得多了!”黄薇娜心绪烦乱,又点燃香烟。
我说:“林医生不要房,不要车,放弃全部财产,说明他对你还是有感情的。”
“他这是亏心!”黄薇娜狠吸了几口烟,说,“再说了,他是他们医院脑外科的台柱子!知道乐队的第一小提琴手吧?除了指挥,乐池中最牛的就是这位置的人了!林旭在医院是第一把刀,相当于第一小提琴,他每天起码主刀两台手术。脑外科的手术,可不像割个扁桃腺切个阑尾那么简单,患者家属谁敢不塞大红包?我也不瞒你,一般的小手术,三五百的红包就说得过去了,可在脑袋动刀子,患者家属提心吊胆,总得给主刀的千八百的。他们医院的脑外科因他红火,我们家也因他红火。如果不靠林旭的红包,这房子和汽车,哪那么容易置办起来?他净身出户,凭他的手艺,三五年就会翻身!我可不能把这双金手,拱手让给那小妖精!”
“这么说,这房子是患者的血换来的——”
我心里对自己说,突然感觉屋子灌满了脓血,我的眼前红光闪烁,鼻腔奇痒,胃液上泛,一阵干呕。
黄薇娜盛怒之下,没有察觉我的不适。
她告诉我,即便离婚,也不会轻易放过林旭。她要破坏他们同居:“反正在法律上他还是我丈夫,我知道他们的淫窝在哪儿,晚上他不回家,又没夜班,我就去那里,跟他们一起睡!他们要是不开门,我就敲锣!我爸当年在秧歌队敲过锣,他死后留下一面大铜锣,得给它派上用场!”她的计划是把他们搞得心力交瘁,声名狼藉,让他们自生厌恶,终止关系,等他回心转意后,再一脚踹开他。
我说:“既然最终还是离婚,干吗不一开始就放过他?”
“那岂不是便宜了他们!”黄薇娜说。
在我心目中,黄薇娜一直是特立独行、大度从容的女人,没想到她也这样自私狭隘。
黄薇娜发泄过了,平静了许多。她问我最近是不是有了新男友。我点点头,问她怎么看出来的。黄薇娜鄙夷地说:“一个女人眼里有了柔情,能是什么?还不是因为那些败类男人的点滴雨露!可你记住,这样的雨露早晚有一天会消失,就像宋相奎对待你,就像林旭对待我!所以聪明的女人,一生都不会把自己交付给男人。女人是玫瑰,男人是蜜蜂,当他采完你的蜜,没甜头了,就会飞向另一枝玫瑰。在这点上,吉莲娜是最聪明的女人,一生没有真正的交付,一生也就没有彻骨的伤害。”
那时我正跟齐德铭如胶似漆,黄薇娜的话,于我来说是刺耳的。我对她说,吉莲娜在情感上也许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一张白纸,因为她新年请我去马迭尔吃西餐时,一派少女打扮,还说当年曾在那儿跳过舞。
“跳舞?怎么我采访她时,她从没说过?”黄薇娜怔了一下,说,“难道她那天是怀想旧日恋人去了?”
“我觉得吉莲娜一定有过刻骨铭心的爱。”
我说。
黄薇娜哼了一声,将一个烟圈吐在我脸上,冷冷地说:“傻丫头,那一定是没有得到的爱!得到的,不会刻骨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