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2013年短篇小说卷(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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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朝九晚不归(2)

Fay的特意强调让本来没当回事的马山瞬间有点不安。他还是修炼得不够,没沉住气,坐立难安。刚上桌的河粉没来得及吃,猛喝了两口奶茶,朝公司疾步前行。

等电梯上升时,马山才冷静下来,暗自揣测Boss会因何事突然找他。他在脑中的搜索引擎快速搜了一遍,想不出最近有何疏忽。人际关系维护得小心翼翼,工作上称不上滴水不漏但至少没出现致命失误。唯一可能的是又有时间紧,任务急的活要他接手,或者临时委派他去外地出差。想到这儿,马山放松下来,他松了松衬衣领口,拐弯到洗手间小便,又抽了根烟,才晃晃悠悠敲响老总房门。

果不其然,前阵子老总亲自代理的那宗大案已胜诉。本应他亲赴珠海收尾款,开庆功宴,没想到有大人物临时点名要见他,只好委派马山替他飞一趟。

马山暗舒一口气,心中窃喜,这么好的美差难得一遇。这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马山早已习惯。他的杂物柜中长期搁着一只小行李箱,里面装着便携式手机充电器常用药以及从头到脚,从里到外的换洗衣物,随时待命出发。

马山接过文件袋和一张支票,老总又煞有介事叮嘱了近半个小时才放饥肠辘辘的他走。刚出办公室,Fay迎面撞了过来,吓了马山一跳。她像个娱乐小报记者,跟在马山身后,边走边好奇追问。马山想了想,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就一五一十告诉了她。顺便向老师给学生布置作业一样吩咐Fay,在他出差这几日,务必把手头案子的咨询报告整理出来。

Fay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若有所思的神情分明是在想马山此次珠海之行她能否有利可图。

马山嘴角一抽,心知肚明地笑。路过Fay的工位,看见办公桌下用几张废旧报纸虚掩的一大束玫瑰。回过神的Fay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假装没事,却用身体巧妙挡住马山的视线不自然地说:“哦,我嫂子今天生日,这花是我哥暂时搁我这儿,下班后取走,好给我嫂子一个惊喜。”

这借口还算有创意,尽管马山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多出了一个已婚的哥哥。

“代我问你哥好,顺便祝你嫂子生日快乐。”说着,马山拉起行李箱转身离去,任凭身后的Fay解释不停。

航班惯例晚点,马山拖着行李箱在航站楼里百无聊赖地闲逛。在候机室的书店,他拿起一本某位当红女主持人写的自传,翻了两页,看不进去,放下,换了本写官场生存之道的小说,又翻了两页,又放下。马山已经好几年没完整读完一本书了,偶尔翻翻报纸,也只是兑兑彩票,看看娱乐版那穿着性感的女星。他想他一定是有了选择性阅读障碍,没办法再像大学时那样,没事就往图书馆跑,不论是小说、哲学,还是历史书籍,随便拿起一本,很快就能沉浸其中,一看就是一天。

书店转角的电视机里,一个谢了顶的中年大叔侃侃而谈成功之道。反正无聊,马山驻足观看,想听一听他在鬼扯什么。瞥了两眼,忽觉此人面熟,仔细回想,想起十年前,大三寒假前夕,他曾挤在学校大礼堂的过道上,和一千多位校友共同聆听了这位知名青年人生导师的公开课。

回过头想想,所谓的青年人生导师纯属扯淡,多数是把自己那少年不得志,中年走运发迹的恶俗经历厚颜无耻地编造成神话般励志传奇,以此博得正在建立人生观的大中院校学生的好感,从而打开市场,觅得商机,出书、开讲座、四处走穴。演讲的话题更是空洞虚无,无非是将往日的苦难当做今日炫富的资本,戏谑中外名人,讥讽同行晚辈,偶尔穿插几个庸俗不堪的励志故事,再喊出几句烂大街的格言或自我意淫的口号就敢宣称“人生指南,职业规划,九十分钟改变你的命运”。其实说穿了不过就是“厚黑学”的本质披上“心灵鸡汤”的外衣。可那时的马山单纯幼稚,不仅攒钱购买青年导师的每本著作,还大段大段摘抄书中名言警句,天真地将青年导师的每一句话奉若神明。那堂讲座青年导师具体说了什么马山早已忘记,倒是记得他油光满面的古怪笑容以及唾沫横飞喷溅出的若干人生哲理中的其中一条:努力不一定有机会,不努力就一定没有机会。他把这句话铭记在心,可以说有了这个座右铭,马山才下了留在北京,成为新北京人的决心。说起来,马山能混到今天这地步,还得感谢这位青年导师才是。

机场广播提示登机。马山排在队尾,一手提行李箱,一手刷微博。他正目测一个台湾九零后嫩模上传的性感自拍照胸围是D还是E,手机铃声不合时宜地响起,他以为会是老总,没想到是老爸。

马山和父亲的关系谈不上很差但也不算亲密。几年前马山母亲去世后,家对马山来说,就是一根电话线,每月一张的汇款单。他和父亲的感情日趋平淡,从一周一通电话,到一个月两次,再到两三个月也不联系。有天深夜,醉酒的马山不知为何突然就想起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便疯狂地给父亲打电话。拨了许久,无人应答,马山急了,不断重拨,焦急等待中马山自己吓自己,他怕父亲会遭遇不幸,已离他远去。

当电话那段传来父亲带着浓郁睡意的熟悉声音,马山嗓子一热,喊了一声“爸”,手机紧贴耳朵上,蹲在路边号啕大哭。

然而待到平日,偶尔接到父亲打来的电话,马山却像是和陌生人讲话,不知该说什么。甚至有些抵触,装作在忙,不想接听。比如此刻,铃声响了好一阵,马山迟迟没有去接。

父亲小心翼翼地问他过得好不好,最近忙不忙。

“还好,”马山打断父亲问话,“我就要登机了,有什么要紧事快说吧。”

父亲停顿了下,从他的弟弟,也就是马山的二叔近日干农活摔断腿讲起,吞吞吐吐绕了一圈才讲到重点:“你叔家的房子,前年翻修都不止这个价,你看你能不能回来一趟,帮个忙,给镇上多要点拆迁补助?”

马山听懂了父亲的话,不耐烦地说:“我叔那房是危房,棚户区改造是政府给的福利,再说拆迁款给得不少了,就别要了,我回去也帮不上忙。”

“你叔的意思还是想让你回来,咱们家你学历最高,又在北京当律师,你把你叔的情况向有关领导反映一下,咱不蛮干,咱讲理。”

“我又不是省长,我哪有这本事。”

“可你不是律师吗?”

“我是律师,但我的专业这事用不上。”

“律师不就是替人申冤,打官司吗?咋还分专业呢?”父亲疑惑不解。

马山懒得再和父亲多解释:“行了,行了,飞机要起飞了,我关机了,你吃好喝好少管闲事,需要钱我给你寄,戒酒吧。”

父亲连说了几个好字,叮嘱他也保重身体,多喝水,少熬夜,还想说些什么,但还是欲言又止地挂了机。

马山走上飞机,放好行李,在靠窗的位置上坐下,略显疲态地翻看手机通讯录。他想从那些已在家乡政府部门工作的昔日高中同学中,找出能帮他父亲和二叔的合适人选。找了一圈,不是关系疏远,淡了交情,就是致电过去,对方听明来意就委婉拒绝。空姐俯身,颔首礼貌微笑提醒马山系好安全带,关闭电子设备,飞机即将起飞。马山点头,望着空姐婀娜的背影,关掉手机。

北京已落了一场冬雪,珠海却温暖如春。飞机刚一升空,马山就盖上毯子昏沉睡去。一觉睡了一千多公里,睁开眼,透过舷窗,俯瞰到片片绿地,瞬间有种不真实的穿越感。

马山记得自己第一次坐飞机,二十二岁,大学毕业没仨月,还是实习生的他陪同当时的经理,那个曾服役多年的转业军人,一同前往海口办一个经济案子。

那天是周五,又恰逢那一年的中秋节。下午例会刚开完,经理严肃得如同一位久经沙场的将军,头也不抬地命令他两个小时后去机场。毫无思想准备的马山像是初上战场就面临遭遇战的新兵,他手忙脚乱拷贝资料、复印合同,紧张到衬衣湿透贴在后背,丝毫没有即将初次乘坐飞机的兴奋感。

有个女诗人曾戏言:“一下雪,北京就成了北平。”其实用不着下雪,但凡周末,或是节假日前一天,首都立刻变“首堵”,更不用说中秋节前一晚,周五晚高峰的北京。

尽管提早出发,马山和经理还是不出意料地困在机场高速上。时间分秒流逝,距离登机时间越来越近,整座城市成了一座巨型停车场,车子像垂死的爬虫寸步蠕动。空调已调到最大挡,马山还是大汗淋漓,副驾驶位置上的他不敢回头看后座的经理,他能感受到身后那座火山随时都会爆发。

“操他妈的,要来不及了。马山,你现在立刻就给老子跑步去航站楼换登机牌。”

马山本能地大声说是,就差立正敬军礼。他接过经理的身份证,打开车门,一头扎进乌泱泱的车海。

手提行李箱的马山看上去好似领了军令状的敢死队员,他奋不顾身,又不失敏捷地在车流中来回穿梭,任凭身后鸣笛声、叫骂声不断,头也不回地朝航站楼一路狂奔。

等跑进航站楼马山才想起从没乘过飞机的自己并不知道该如何换取登机牌。他用最快的速度打听询问,走错一截弯路,气喘吁吁,终于找到正确的值机柜台。地勤小姐职业地微笑,用甜腻的声音对他说:“对不起先生,您所乘坐的航班已于三分钟前停止办理登机手续。”

马山愣住,不知如何是好。那时的他还不知道怎样改签,傻傻地以为误了航班,票也就随之作废。马山趴到柜台上,觍着笑脸,用他那还算不赖的口才讨好央求着,换来的却是地勤小姐抱歉的笑。

马山呆呆地站在人群中,四周嘈杂,他却像坠入静谧深海,听不到一点声响。直到上衣内侧的手机一下下震动敲击心房,马山才回过神来。犹豫数秒,长出一口气,还是鼓起勇气接通经理电话。

马山断断续续,委婉表达着晚点误机这一不可逆的情况,手机那端一阵静默,他以为讯号中断,怯怯地喊了声经理,听筒里猛然传来炸雷般的怒吼声:“换个登机牌都不会,你干什么吃的?老子要亲手毙了你。”

接着是一阵忙音,马山吞咽口水,不知怎么就感到了解脱。

当经理双眼充满怒火,杀气腾腾朝他迎面疾步走来时,马山确信此刻如果经理有一把枪,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就像一位军纪严明的将领毙掉临阵脱逃的懦夫那样,开枪把他毙掉。

经理愤怒得如同一只咆哮的狮王,右手食指戳着马山的鼻尖,用超乎想象力的恶毒词汇爆成粗口训斥他。脸上溅满经理唾沫儿星的马山虽然看不到此刻自己赔笑认错的古怪表情,但觉得自己好似一只大号垃圾桶,不断被各种垃圾污秽填充。

趁经理接电话的间隙,马山跑到就近的盥洗间,他把水龙头开到最大,双手一次次捧起冷水一遍遍拍打在脸上。当他望着镜子中那张挂满水珠的脸庞,仿佛看到学生时代的自己忽然间剥离远去,只剩下一副空荡荡的躯壳茫然若失地晃来晃去。

后来还是经理亲自办理,改签了最后的晚班机。全程马山小心翼翼地跟在经理身后观察学习着每一个步骤,不敢多问一句。一登机,经理甩给他一沓审阅批示过的资料便摘掉眼镜呼呼大睡。马山早早系好安全带,认真看完显示屏播放的安全须知,像接受某种神圣仪式般坐得笔挺等待飞机滑翔升空。

现在的马山忙起来乘飞机比乘地铁还频繁。他越来越开始厌烦坐飞机,甚至担心自己得了幽闭恐惧症,否则不会在飞机起落时,心跳不已,手心发汗,闭上眼默念经文,暗求各路神明保佑平安。

接机的是一位酷似影星黄渤的小伙子,朝气蓬勃,笑容灿烂,一看就是刚入社会。一寒暄,果然工作还不满半年,那自信满满的眼神与当年的自己一模一样。马山钻进车门时下意识地看了眼后视镜,看到的是一张比暮色还黯淡无神的脸。

车子沿着海岸线疾驰,大海苍茫如暮,落日余晖给万物涂上薄如蝉翼般的金色。马山单手托腮倚靠车窗,安静地欣赏着黄昏中的珠海。

他不是第一次来珠海,但每一次都是来去匆匆,从没仔细欣赏过这个南方小城的美景。这些年马山因公去过的城市不少,但通常都是下了飞机就办正事,事情谈完天也黑掉。接着对方会尽地主之谊,晚宴在所难免,有时还会招待唱歌、洗脚、泡温泉等余兴节目,一圈应酬下来往往已是凌晨。曲终人散,马山拖着醉醺醺的身体回到酒店房间胡乱睡几个小时,醒来又直奔机场飞赴另一个城市。

起初马山挺享受这种生活,他处心积虑,明争暗斗挤掉他人,一次次成功争取到出差机会。对于一个来自山西县城,出身农民家庭的职场新鲜人来说,迷恋乘飞机去陌生城市,住星级酒店,被请吃名贵食物的虚荣感也在情理之中。

但也就虚荣了一年,马山渐渐懂得出差并不是度假旅游,甚至比日常上班还要累。他开始厌倦终日奔波于机场和车站之间,喝喝不完的酒,唱唱不完的歌,赔着笑脸说那些言不由衷却又不得不说的谎言。又忍了一阵子,马山终于受不了一周三次的舟车劳顿,他以不出差或少出差为条件和公司谈续约,结果是理所当然的谈崩。马山在五年内陆续跳槽了三家律师事务所,薪酬倒是逐年提升,但仍摆脱不了常出差的命运,昼夜不分,一天一座城,这让他头痛。

飞了近三个小时,千余公里,公事却用了不到四十分钟谈妥。晚宴马山再三推脱,可还是架不住对方盛情款待。觥筹交错,红白交替,频频举杯,一不小心,马山又喝多了。

酒至微醺的马山被“黄渤”带进一家夜总会的KTV包房。他陷在沙发里,低头回复Fay的短信,再抬头时面前站了一排穿着统一制服的姑娘。马山愣了一秒,随即反应过来。在座的几个男人相视一笑,心照不宣地谦让对方先选。身为远道而来的客人,马山被赋予优先选择权。

“这怎么好意思呢。”他一边说,一边扫视了那排胸大腿长的姑娘们。光线昏暗,酒精上头,马山一眼望去姑娘们都长一个模样,大眼睛、尖下巴、高鼻梁,好似一个模板复制粘贴出来。他努努下巴,指了指离他最远的那个短发女孩。那女孩带着一股好闻的香气朝马山走来,紧挨着他坐下,上身前倾,胸部顺势就春光乍泄。她开了两瓶啤酒,倒满一杯递给马山。

“老板,谢谢照顾我生意,这一杯我敬你,你随意。”女孩说的是粤语,好在不难,马山大致听懂。他和她碰杯,满满一大杯啤酒女孩瞬间喝光。然后又将空杯倒满,双手主动环绕在马山胳膊上。

马山已记不清初次遇到包房公主的场景。是在深圳?三亚?还是大连?那女的长什么样?谁请的客?当时又有哪些人在场?印象全无。事实上这些年,在各大城市的夜总会、KTV里点的包房公主,马山没一个记得。萍水相逢,逢场作戏,马山早就不会自作多情可怜那些并不需要他去同情的姑娘,他明白与其问姑娘弱智的问题,说些廉价的诺言,还不如多喝几杯,小费多给一些,才是对她们最大的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