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抚摸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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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精神拜年

年,像一道坎,一抬腿的工夫就迈过来了。年味大不如前,从城里到乡下,从一个乡下流窜到十几个乡下,朋友,亲戚,麻将和酒,这是民间积淀了数百年的风俗,到我这里,一切变得让人犯困;这是我约摸几十年经营的生活观念——用每一年其余的三百多天去期待的节日,如今像是一种沉重的捆绑,直击我的腰杆,不是保持站立而是寻一块容得下它的地方躺上一会。卡夫卡在《论比喻》中说,不可理解的事情就是不可理解,而这是我们本来就知道的,我们每天为之劳心劳力的是一些其他的事情。我好像在寻找另一种恰当的借口,用以推却成长的心态里对年的责难。

我将记下诸多景象,然后我又觉得这是一种罪过。比如,几十万人囤积的车站,大雪成灾之后的漫长运输线和依柴门闻犬吠的母亲们,回家过年——坚韧的中国式信仰。困顿与自责影响了自己正常的生活秩序,也更加深了满足信仰之后的生活体验。找不到更动听的话来说,再没有更多的家常需要盘问,我兀自昏睡在车厢里。正月雪后的阳光照在车玻璃上,透过玻璃射到书上,我以书蒙面,鼾声自闻。猛然觉醒,有人推攘,三差一就是我了。我从车后视镜里发现一张像橘皮一样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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戊子年前的那场雪下得太漫长了。没有路没有喧嚣,连觅食的雀儿也轻易不得见。我趴在老家阳台上,看见渐次干净下来的天空,脑子里依然浮现着那场雪的阵势,迷漫,雾障,翻天覆地,最终酝酿成灾害。雪儿曾经被认为是精灵的化身,南方人在冬天里对雪的向往好比对美丽姑娘的向往。2007年末,那楚楚可怜的花姑娘一转身,怒颜相向,将许多人的梦想撞击得支离破碎。

年姗姗来迟,像只老迈的兽。我担心这玩意兽负担得太重,比如雪厚如盖,比如人的信仰,总有一天它会冰冷地瘫在路上,走不动。(注:年的历史定义便是只不怀好意的兽)过年的历史诠释便是驱兽,为达成此目的,爆竹会在某一特定的时段响起,绵延不绝。我感受的是又一场“雪灾”,噪音和烟雾遮掩视听,我们看到的夜空辽阔无边实则混沌一片。

初一路上挤满了人,他们像从地底下冒出来的。年前新闻聚焦于车站、交通要道,我还以为他们将因此错过回家的路。今天看见的他们,改头换面,神采奕奕。我们的新闻昨天还在这样称呼他们:大量民工受到了无微不至的关怀,为他们送衣送水。急需衣服和水的他们,或者拥挤在偌大的车站,或者从堵车的车窗里探出头,牵连着哆嗦的身体。我积极地融入他们奔走拜年的行列,没有发现丝毫与他们不同之处,平日里灰头灰面,混迹于异乡。或者说我更像是他们在工地上的一个工友,我的熟悉背影在行走的人群中穿行,一直伴随,他们和我一样,每天面对不同的处境,像个穷人(其实就是穷人)一般坚持自己的快乐,没人知道。

一上午,走遍银珠塔,喝遍银珠塔的茶,落了满腹清茶,说了无数遍的好话,口唇麻木了,但话还在嘴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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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得承认,有些地方有些亲戚我还是愿意每年一次地去看看的,即使住上一宿也可以,钻山风吹响窗棂,无边的寂静和漫山遍野的斑斓。有时候只是其中的一个因素起作用而让我愿意留下来,甚至是待上十天半月,更长的时光我是交付不起的。比如有那么一片阳光,我如今无法更确切地描述,总之,很纯粹的那种,它具有无所不在的渗透力量,通过森林,潺潺溪流,尖着嗓子但听起来悦耳的鸟鸣,散布一种适合隐居的静境,我甚至会因此误认为春天正波涛汹涌地到来。远远还能望见城市电视塔,车辆蠕动的交通大肠,桥梁等静默的物质群,置阳光中间的人于永远的不抵达和不终止。

我要说的是西冲,父亲的老家。乌托邦式的一个生产队,走南方以后变成了一个水电安装集体,年轻的后生将我的叔伯们打包裹一样背出了西冲,在小镇上安家。小镇从此有那样一个小区,春节里,走家串户然后坐在一起开会,谋划承包工程或者修一条通往西冲的水泥路。西冲已无人居,路至山前的一座崭新庙宇便不再往上修了。他们说自己的菩萨管用,老屋就任它废弃掉,看一眼老屋,再望一眼祖坟山,一切回乡的愿望就算实现了。

我经常在些庸常的事务中感觉呼吸不畅,壅塞和踩刹车让自己停下来。有关西冲的回忆会从庸常的情绪里苏醒。正月里,拜年忙,西冲的冰凌凌特别长。

初二我去了小镇上,跟叔伯们说了些新气象之类的话,至于回忆我只字未提,那是我的,很个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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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有必要将过去的那场雪与当下的许多事情联系到一起,甚至和一些社会关系联系在一起。如果说亲朋之间是最重要的社会关系的话,走亲访友便是更具体的意识形态而非运动形式。因为雪儿下得太久,身体中的那点温度和热情我似乎有些守不住,它们藏匿起来了。

拎着礼品出门,拥抱我的大片大片的冷,肌肉往衣服的厚处挛缩,我需要寻找另一种力量,让自己的手摇摆起来,让自己的腿抬高迈阔。我想起背我上学的姑母。她不知道老成什么样子。六十好几的人说不定在一年之间头发从麻灰到银白,说不定牙会陆续从嘴里蹦出去,说不定连称呼我的力气也需要节俭,卧床不起也有可能。最终初三的早晨有关她的想象搭救了我,它让我在大片的冷里继续了无穷无尽的幻想和作为。

上山,说了几句话,然后下山。姑母和去年差不多,我很欣慰。我要走,她无力拉住我,“来年别来了,你忙,事业为重”,她送别的几个字让我跌落在她声音的深处。她的诉说已走得很远,但我的心还停留在那里,除了她的声音,其他变得一无所知。

山路难行,然,胸中有丘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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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妹远嫁,婆家在皖北全椒一个叫大墅的地方。这是她第二次踏上大墅,如今她改口叫家的地方,一对中年夫妇从她这里获得了全新的称呼。妹妹对自己的爸妈随家乡的风俗,并不是这样称呼,大就是爸,伊就是妈。辗转到大墅,这样叫出口没有人能懂,她在一个不被认知的地方通过这样的称呼获得身份认证,这更像是一种认领,今天她带着我们,让我们对一种东西,陌生的方向或者是全新的生活环境的认领。

车出了高速,很快驶入一个广袤的村庄。心随坑洼的路面起伏不停,随处可见的雪让斑驳的村落,灰色的视野具有了某一种间隔,或者是冷的征象,停留在母亲越发暗淡的脸庞上,她的脸一直侧向窗外。

我远远望见前方的路边有一棵苦楝树,吊着风干的干果,干果上的积雪早就融化掉了。那是我发现的大墅最生动的秋天走过的气息。

这是初六,一年才刚刚开始,然而对于拜年,我已经快完成了。这是一段艰辛的心路历程,我坐在去大墅的车上,想了一路。此行,终将结识一个新的地名。

黏土,冻得厚融得深,进出一脚泥,甩不掉。这是皖北平原给我的第一印象。

大碗喝水,大碗喝酒。妹夫特地为我们准备的茶叶,是天柱山的产品。一位有见识的亲戚为我们准备了小脚杯,他还说“亲戚,别客气,酒慢饮”,我冲着他一笑,笑得很满。

客厅大,摆得下十几桌,梁上从东头到西头挂满喜帐,中间的亲戚最亲,贺礼钱都扎成喜字粘在上面。幸好上面没有我们家的名,贺礼不多,揣在口袋里,暗塞给了新郎。

十几桌酒宴,一客厅。连饮三天。新娘进门前一天,后一天,中间闹新房一天。前一天,亲戚吃的是东家的酒,放的是自己的烟花;后一天,吃光喝光,皆大欢喜。我想旁观闹新房,可惜没有机会,我们得去几十里之外的县城住宾馆,我们都担心从县城赶回来的路,也担心车,车在那样路上行得苦,于是趁着夜色赶回了太湖。

原本打算写一篇《皖北行》,作为2008春节的留念,作为全椒之行的留念,细细从头去梳理的时候,才发现,我们的行程全在路上,去花了五个小时,回来花了五个小时,一日往返,对路的认识比什么都清晰。

行程结束了,春节的气象也淡了,路也是,淡了……为自己记一句:精神还在,年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