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抚摸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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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疯狂的庐剧

我实地听过这种戏剧,有地域感。后来有些记载称它为门剧,不知其因。

在合肥,偶然被一街头的戏场撞上,热闹,锣鼓喧天,听得懵懵懂懂的。台前有人唱,幕后有人吆喝,如果台下的观众不响应,隐在幕后的一摊子人儿,便扯开嗓子齐声帮唱。这个世界上既然有了帮凶,再有帮腔的也不足为怪。被台上台下呼应的热闹吸引,参与的热情从脚底向上直蹿,扭头看了一眼支在场外的告示:庐剧《借罗衣》,转身入内。观众都是些戏迷,对剧情十分了解,他们跟风,吆喝,高亢辽阔,烘托剧情。我张着口,憋红了脸,也接不上半句,是的,那不是我熟悉的黄梅戏,我接腔的技巧全无。看着台上扮相鲜艳的歌唱者,声音起伏,“小嗓子”是为了调节气氛,嗓门压得低低的,追问或者诉求,似乎很内心的,然后声音扬起,像狂风压弯了树腰接着翻身而起,声浪推涌朝前,观众群起呼应。我静静地站了半晌,有搅局的嫌疑,但是我在其间想了很多问题,比如乐器,这种戏剧完全依靠锣鼓伴奏,没有弦乐,在如此巨大的共鸣面前,弦乐是脆弱的,隐秘甚至被淹没的。就像有些人的命运。若干年之后让我想起这种民俗化的剧种并且温习一番,正是一位这种剧目的表演者,突然跌进我的视听。可惜她的声色是那么可疑。

街灯隐隐约约,在黑夜中打盹。空巷和万人空巷,皆只指向静谧。数万人的睡眠挤在这座小城的缝隙里。我在电脑边胡思乱想,又捣鼓了一两个小时,夜更深了,把搁置电脑的台面收拾一番,熄灯,毛毯遮在身上,期待稀薄的睡眠。街上仿佛有零碎的脚步声,窻窻窣窣,渐行渐远,黑夜如同渐渐闭合的舞台幕幔,收拢,仅存指缝般狭小,脚步声遁迹而去。睡眠开始降临。我总以为,睡眠是将人类的理性思维、主观活动和语言(更确切是对话)锁在一个黑暗的抽屉里,让人的另一部分功能释放出来,比如潜意识、盗汗、抽搐、梦游或者梦话。我确信我丢了理性思维,主观活动和语言的肉身留在幕幔外面,其他的部分在一个叫做梦乡的地方漂游——我不动声色地坐在自己看不看自己的角落里,或者是混沌的深水中,抑或是漂浮云障内,这一次我被分配在梦的容器中充当听众,每一次都没有事先预设好的节目:相声小品还是演唱会音乐会,还是戏剧,我全然不知,梦里的神好像说过,把你耳朵的开关打开,其他的部件该搁哪搁哪,不要派上用场——声音被放出来,声音舞蹈着从另一个地方出来,那种舞蹈是吸收了民间花鼓灯、旱船舞等形式创新形成的,姿态淳朴优美,通常需要锣鼓等打击乐器的伴奏。我用听觉很好地补充了视觉缺席带来的遗憾。辽阔的音域,通俗易懂的台词,它利用一种地方戏剧的形式歌唱历史传说和反映江淮人民生活的民间传说。那是一个具有丰富舞台经验的女声,高音区如深水中的暗流涌动或者万马奔腾,低音处迂回,假声、私语,还有简单的对白,一个人变换着声阶完成全部的歌唱。配乐没有,和声没有,她的声音仿佛走向一条绝路,继续往前流淌、蒸发、分崩离析,像一团雪球,揉碎,散在风中。

夜静悄悄的。我被一种似曾相识的歌唱唤醒了,翻转身,面朝窗户。我清醒过来的原动力不是歌唱本身的忧伤或者其他的,我需要恢复理性思维把那似曾相识的部分找回来:没错,是庐剧。她的声色是那么可疑。过去很长很长的夜晚,很长很长梦的沿岸,我也曾经试图浅尝宋代沈括那种笔记文学题材将自己的梦一一记录下来,弄一个类似《梦溪笔谈》的东西,可是当我从梦的水乡爬上岸的时候,梦境多半残缺不全,只剩下滴滴涕零的水渍……然而如今庐剧的演绎,像是我白天听到的,构成、意象、温度和形式清晰可辨,触手可及。我有点失望,对似是而非的经历和自己的分辨能力失望。我起身走上阳台,街灯昏昏欲睡,没有风,温凉的空气在深夜像是一场冷遇,远处的街道上传来奔跑的混乱的叩响,接着金属哐啷哐啷在地上弹跳的声音。

时光没办法回头,像河流一样一直往前流淌。那个夜晚走远了,更多擦肩而过的事件时有发生,往往和我的本质生活没有丝毫关联,我没理由带着四平八稳而又庞杂的生活趋向它,所以我知道,它也毫无理由趋向我。那个显得有点异乎寻常的梦,正如春天开在枝头的花,生活中真实的戏剧演过无数场,且没留下过深的印记。同样春天里开放的花儿有无数种,我有心去浇灌也得忍着,我忍了也就慢慢地储备了。几十年时光的历练,让情感不至于有缺陷或者陷阱,而是形成一个规则的盆地,许许多多的感受都摊在盆地里,逸不出来。有些人把生活当戏演,有些人演戏即生活,有些人讨戏剧,有些人讨生活……文字相反,经常需要我站在虚构这边。

这个早晨没有虚构。淅沥的雨水敲打铁皮雨棚,声音像在炭炉中淬过的凿尖,一块一块地将睡眠凿穿。我只能在阳台上静坐、发呆,一天就这么过早在面前打开:街道上开始有三两个早起上学的孩子,身披雨衣,骑车缓行。雨不是很大,地上没有积水、横流,清清淡淡的相似的早上。街道往前延伸,视力不及处有菜市,突然从那边传来嘈杂的声响:摔脸盆的声音,唾骂的声音,孩子的尖叫以及自行车倒地的金属碰撞,然后是歌唱,正是庐剧的唱腔,有一段没一段,之间不是轻音假唱,而是啐骂。孩子们落荒而逃,学校的方向是朝我这边的,自行车歪歪斜斜地驶进我的视野,后面跟着一个身材高挑,白色运动套装的女人,她朝孩子们扔雨伞,脸盆,道具扔出去歌声再起——正是那场似是而非梦中横冲直撞的歌声。只是凌乱的头发被雨水贴在头顶,舞台的缺失,形象便不是最重要的。学生们自顾着赶路,街上没有其他的人,庐剧的表演是需要呼应和与唱和的,孩子们的傲慢激起了演员的愤慨……她有板有眼的歌唱,投入,具有表现力,江淮儿女的热情奔放皆在她举手投足间,遇上的竟是熟视无睹的观众。她愤懑得快疯掉。她若是在那个早晨之后才疯掉就好了——从她的年龄看,她的孩子和这些赶路的孩子年龄应该是相当的,她有了快要成材的孩子作为心理支柱,她生存的意念会不会在某个时间点上崩溃掉呢?也许会却不至于流浪。更大的可能是不会。生活的变故让她找不到舞台,登上去向不明的列车,她也许在列车上睡着了,列车停靠和她的苏醒在太湖这个小地方形成契合,她觉得该下车,在一个没有庐剧停靠的地方下车。文化传播是一颗蒲公英的种子,或者风筝的牵引,眼睁睁地看着它断掉,下落不明。

不安在这个早晨弥漫。我甚至可以看见自己的不安的碎片,落在街边的植物,店铺的招牌,尖尖的屋顶,金属雨棚内飞蛾的翅膀上。一些胆小的老人开始打开家门,另一些买菜的人匍匐在雨伞里,街道又恢复成平常的样子。

我的不安还在延续。曾经很多次在叙述中流露我是一个遗失歌唱本能的人,如今一个歌唱得异常专业的人侵扰了这条街道,好多次。见到她时,有人抚耳低语,她从哪里来,她是否年轻,她是否有孩子,最幼稚的人也不会怀疑她疯子的身份,前面的问题表明小街上的人对生活的洞悉,后面的普遍认识又否定了对女性流浪者的怜悯。这样看来,歌唱不是大众化的,是生活的反面。我突然又被一个叫“戏子”的词蒙蔽了,戏剧非戏弄人的剧本,但是戏子多半属于游戏人生的人,他们表演生活,开放自己,也多半不会沦落到被失败的感情下放,丧心病狂(事实上的丧失心智,病态张狂,而非短暂的狂犬症状)。非此即彼的庐剧演唱者,身体结实内心淳朴的人,属于极少数。哀其甚者,其情尤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