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抚摸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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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疾病内外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至今不懂。记忆的匣子,某个人或者某本书,硬生生地将它像教科书一样塞进去。

后来学了眼科,在一个特定的环境中遇上的人,统统被认为不是因为心灵的善恶,而是缺乏一扇窗户,阳光不能顺利的涌进来。我现在这样理解,那个人或者那本书,是不是有X线的穿透力,通过眼睛,通过人体长长的幽暗的甬道,抓住长在心脏上的甜蜜的或者苦涩的果实。叫我医生,我就已经认定他们是我的病人,我不是果园的采摘工,我的信念里只有一个词——疾病。所以,医生的不一般,在于记住了所有的苦涩而忘记了原本的甜蜜。从眼睛到心灵,要走太远的路,我也没有那么好的脚力。

麦粒肿

忙碌的时候,总有罪恶感。是不是因为我的存在,而让眼睛的疾病多起来?

清闲得只能玩电脑。又会想,病人也许对我的素养心存疑虑,到别的医院去了?

下午我一直都在电脑边,于是后一种想法像一块石头,搁在胸腔里,无法消化。我以为是一阵风掀起了我的头发,或者是游戏中的怪兽,从身后跳出来给我一击,当眼角余光中的影子开始像人一样晃动起来,才发现一位女士已经站在那许久了。她,救了我。

她却无法救自己——姣好的面容,头发黑亮弹性很好,长期食用首乌的样子。领口很高,荷叶形。从脖子的藕白看来,并不需要如此严实的遮体,皮肤本身的质地完全可以将“干净”呈现出来。女性善于袒露的肩坎以及颈锁以下,黑色的纽扣,被从领口延伸下来的荷叶形皱褶包围,看上去更像是蓝色衬衣的内衬,其实连在一起的。我很轻松就接受了她,觉得这种收敛是恰到好处的,和我性格中某些隐忍的部分不谋而合。我是说遇见这样的人,哪怕是女人,打开自己,思维因为寻找到同类而变得异常活跃。

这时候我才发现她的右手其实一直没有离开过右眼,体态上的异常——如同她的一抬手一投足,飘逸、自由和好看。来到我的房间,然后用一只手遮掩一只眼睛,让我矜持的职业性有所体现,这很重要。让我选择了既简单又平等,近视或者触摸。我发现,只有融入职业的过程中,才能完成个体对另一个异性高贵个体的抵抗,只有立身于特定桌椅和白色的着装,才能肆无忌惮地呼吸在另一个世界。

麦粒肿,豆芽大小。对于豆芽的比喻,我觉得贴切无比。眼皮看起来很漂亮,修饰了许多人的表情,事实上很复杂,相当于信息时代的一个芯片。它生来就是一个复合体。某一根通往睫毛根部的导管被堵塞,不通则痛,红肿形于外,看上去就像是个赘生物,极大地影响了眉飞色舞,所以……那个病人花容失色不少。形式决定许多内容,医学上的常见病多是如此。我不需要看得十分细致,也明白一种叫做“麦粒肿”的“豆芽”长在她的眼皮上,并因此受折磨。

开了少许的药就打发她走了。我不清楚,在急切的她看来,医生的潦草是不是可恨?若不是举重若轻的话,若不是糊弄的话,精致而闪亮的刀片,就应该从她美丽的睫毛处,将那颗可恨的毒芽划拉去——可是,我不可以轻易用切割的方式了断,譬如了断和犯了小错误的自己孩子的关系。

霰粒肿

看起来就像麦粒肿的孪生兄弟,都生在眼睑上。面容好比是一幅清秀的山水画,霰粒肿就是那颗嵌在上面的大头钉,像钉子嵌在皮肉里面一样疼痛。霰粒肿和麦粒肿的不同,在于落脚点。一些人身体干净,但衣服看上去并不整洁;另一些人衣着光鲜说不定已经十天半月没洗澡——我总是自以为是,打这样的比方并不能让人更轻易地理解表里如一。眼睑内的霰粒肿和眼睑边缘上的麦粒肿,都肿,却不是一种病。书上说,病理变化也是不一样的。书上还说,再往实质里讲,就只能写给医生看了。

比如说,孕妇难产医生会给你结论:剖宫产。霰粒肿形成的核就像是宫内的胚胎,出不来也消不掉,下场如出一辙。

我对着一个霰粒肿的病人说,切一下怎么样?他被吓得身体哆嗦,眼皮高出许多然而此时抬起来了。很意外,这样的意外经常可以碰见,就比如现在的我,不是在手术台上,写作的粗糙代替了动刀子的细致,这也是意外的,一个通常情况下切的口子不会超出一厘米,缝线头发丝粗细(多眼科手术用线只有十分之一头发丝粗细),从事如此精巧的活,双手竟长满老茧。我是说,我要去给一个霰粒肿的病人动手术了,用掌纹和螺纹处生满硬茧的双手擎起一只闪亮的刀,在翻转过来的眼皮处,分割,剥离和缝合。病人的无所适从,抵抗和预备好接受一场任人宰割的局面,在我轻描淡写的半小时之后,一只喜鹊从幽闭的手术室的某个角落飞出来,扑腾在他的脸上。

幽闭的手术室,无影灯的无遮蔽性,延续了光和影的深度。严格的消毒,显微镜下活跃无比的微生物——细菌病毒和有限的飞翔被扼杀。我不得不提到手术室这个特定的场所,至今我仍然无法确定,那是一种消除疾病需要的场所,而不是我喜欢去的地方。在那里,我会安静,听得见心跳却忽视心跳。我凝神,暴露出来的人的肌肉像格式好的画布,图案只能绣在规定的空格里,我做到了,只有那里我才能做到。我搀扶着一个霰粒肿的病人从中走出来,感觉呼吸变得更加顺畅,那才是人间的呼吸。

白内障

晴燥了好几天,看来是等不到一场秋雨,凉了身体撂了心情,再续上我的《白内障》。我急了,我的病人也急。前面的两则被我写得像教科书,庆幸社会效益不算坏,看的人都学着要去核对,自己的眼睛会不会也突然就有了相似的毛病。这则我改变了主意,疾病的论述和写作中的掉书袋差不了多少,别人会看了觉得显摆,或者不看。

看得见而不看也是幸运的,至少你没患上白内障。幸运。也许没有其他的词,比它更让我浮想联翩,总觉得在它前面和后面都拥挤着生活,比如风雨雷电、油盐酱醋、行走或者睡眠。总之生活的常态里隐匿的许多不幸因素,随时都可以找到你。但,你穿梭其间却安然无恙。

我不是幸运的,说着就有一个白内障的患者找到了我。

他被人搀扶,从过道那头走过来。看上去是上了年纪于是平静的人。残奥会开幕的那天,有一个右手擎火炬的人,导盲犬一路牵引着他,百年一遇的奥运让他平静如此,我再不会怀疑向我走来的人,在什么情况下会急躁。搀扶的人双手顶着他的肘部,试图用自己整个身躯的力量来平衡和带动他。“大夫要下班了,快点”。他的眼睛注视前方,那种注视是不随身体角度的左右摇晃而更改的。他为最终找准了我的方向而平静。平静隐藏着巨大的秘密:他看不到远方、跟前、甚至自己的脚尖;需要踮起脚尖试探下一步是否会踏上一块石头或者一条河流。被一个急性的人搀扶催促会让他想起,将抵达除了脚下的另一个地方,我会救他。

我从白衣口袋里掏出小手电筒,给他安坐,他用手紧紧抓住我的衣服下摆,看不见我的手电筒,却感觉我将使用手电筒般的轮锤砸向他一样的紧张;我使劲的撑开他的眼皮,他显然在用力希望配合我,眉头上抬,眼睛却紧闭。我说太阳出来了,你睁开眼睛看看吧!一番周折之后他或许想起了其他,诸于农事之类,才彻底放松。潮湿而透彻的角膜上出现了另一只小手电筒。他说他看见光了,我却看见了一枚月亮,因为月亮,他只能看见日食。

然后是架子镜检查,架子镜医学叫“裂隙灯显微镜”。可以将灯光解构成刀片,能够切入,分层。我一一在病历纸上写下:角膜清,前房正常,房水清,两侧瞳孔等大,对光敏感,然后是晶体。我写到晶体的时候愣住了,这样叙述无疑会置散文于死地。

停下来,我必须停下来。我记起无数次哄女儿睡觉时讲的故事:从前有一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和尚……故事是有秩序的,而人的眼睛的秩序也差不多。角膜是山门,瞳孔是庙门,前房是进山门经过的潮湿幽静的甬道,庙门后面躲藏的和尚就是瞳孔后面躲藏的晶体。光滑圆乎乎的,年轻时很虚心,明澈,天生悟性;长老了,眉须皆白,内心坚硬,团坐圆寂,化作舍利子;年幼既白更是天生异秉。白内障分先天性和老年性的,来看病的老者显然属于后者。

故事讲完了。故事中的比喻太丰富以至少了些学术的严肃。我想说,社会在进步,白内障再不需要我们基层拿着钢刀上战场,复明工程举国牵动,我们基层的在场,只在乎人群中择“优”,全国最好的眼科医生和最先进的医疗仪器在更大的城市等着这些择优录取者。

今天我给了他一道光,他有了这道光就应该灿烂。希望明天,他的明天是能看见我;我的明天是一场秋雨如期而至,洗净烦躁与尘嚣,一个美满的中秋,一轮明月,普照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