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抚摸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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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桥梁,或者我的缓慢表达

河道不深,城镇也不大,造一座近一里路长的桥,自然不会设计成斜拉索,这叫我的一个希望落空了。听说要造桥,我天天趴在河堤上远眺,该是多么壮观的建筑,高高的桥墩,碗口粗细的钢绳从桥墩上披挂下来,牢牢地将桥面牵住。我总是想入非非,我趴在河堤上的时候,桥梁工程的图纸都还没有出来,只有几个操外地口音的人,戴着眼镜,在河的对岸支着一只相机架,大眼瞪小眼,黑糊糊的镜头,不知道河这边的我是否藏好,被他们找出来了?我害怕极了,没干什么坏事,只是认了一回河堤为床,自由地眺望和想象一会,妨碍他们遥测了?可能。我连滚带爬,一溜烟地逃回了家。吃午饭的时候我还在想,担心他们找来了,即使是柴门外的风吹草动。我小心翼翼地躲进柴房。柴房有一扇木制小窗户,大小跟牢房的探视窗口差不多,位置很高,窗外被沙滩挤满,沙砾相互摩擦,声音好听,像一场热闹的争吵,滚烫的空气漾在河床里,跟我不相干似的。搬来一只小木凳,徐徐涌入的河风从窗户吹到我的小脸蛋上,吹成了一只冰凉的馒头。我看见的世界真大,这一片大世界里将要修筑一座斜拉索桥。我看见的人儿真小,几片白色背影,在阳光里就像几件晾晒在户外的白衬衫。又是那只黑糊糊的镜头,背对着我时,他们通过它望见的就是刚刚他们离开的地方。

我在想,说不定,就是刚才我从河这边冒出来的头影帮他们找准了支点,那么,这时河那边要是站着一个和我一样皮肤白皙,头发黝黑的小男孩就好了。

夏天的炎热一点都没有衰减。造桥的事情被搁置,那几个穿白衬衫戴眼镜的人失踪了,我也被搁置在一小片窗口的景色当中,我又回到了一个“沿河”的称谓当中,一所简易的小瓦房当中。门前屋后的河柳,永远是瘦长的体形,站在风中。河流在某种意义上是和风有关的,止不住的风,乱七八糟地吹,河柳的长势就随了一年中最常见的风向,它们长得越来越像村庄上的哥哥姐姐们了。哥哥姐姐们都消失在河那边的公路上,一路颠簸而来的客车,窗玻璃和车体碰撞的动静比马达发出来的声音还要响,长长的汽笛是毫无道理的,只是在证明一种工具和一个地址的存在。车站,对,车站就是路的尽头的意思,就是停有一辆车、挤着些行旅和像河柳一样长势的人。离开时灰尘从车轮底下涌起来。灰尘起来得太是时候了,叫人看不清前途,叫那些舍不得离开的哭泣也变得混乱和不名出处。我懒洋洋地活在年幼的时光当中,我不奢望有一种叫做“理想”的东西降临在我的生活和岁月里。

不对,我还是有理想的。我的理想就是规划中的桥梁早一天架起来。那些戴眼镜的人离开之后,我的理想一天比一天强烈,和夏天的空气一样膨胀着。高耸的桥塔,披挂下来的斜拉钢索,灰色的桥面,水泥和钢筋的混合物,跟城市里散发着同一种气味。

哥哥姐姐丢失了之后,我觉得自己是向着太阳的人中间最接近太阳的,那些在柳林里玩得快疯掉的小屁孩子们,没有一个知道和理解太阳是怎样毫不吝啬地照在我的身上,所以也没有成天和他们搅在一起的必要。也会在学校和家之间的小路上来来回回,但是我知道我每天要和老师见上一面的理由,唯一的理由是去学会水泥和钢筋的“1 1”的关系,还有“沿河村 大桥=几”。我甚至开始担心起修桥会颠覆沿河的原有面貌,于是不愿意再待在柴房的窗口后面,做一个慢慢变凉的“馒头”,我要记下沿河现在的样子。

我穿着打满补丁的衣服。其中的一块补丁在我跑起来的时候随风招展,它似乎要告诉我,幸福离我有多远?我甚至被它的说法激怒了,我该是怎样的自由?时间在我的有着个体经验的自由中快速流失,我找不到它们了,只有那一块块补丁,让流失的光阴一大段一小段地走回到我身体的表面。

沿河村的房子坐落得跟我身上的补丁一样。有些屋顶上小瓦是新盖上去的,颜色是灰的,是别人新裁的咔叽中山装剩下来的布头的颜色;大多数是黑的,那种黑有着陈腐的松软的质地,更久远吧——手工纺纱浸在黑色染缸的结果——事实上大多数黑色的小瓦上早已覆满烟囱里落下的烟尘。烟火味道是我最熟悉的,快变成我性格的底色了,就是那些活跃的烟火人家,用力地挤在一起,用不上力的地方只有空旷,跟我衣衫的背后差不多。

沿河村没有足够的粮食填饱我饥饿的胃。饥饿,是肌体内的一种语言,多是精神上的不满足。想来米饭是有的,一日三餐,炊烟缭绕,定不会出现吃了上餐没下餐的状况,只是蔬菜的汤汁里泛滥起的几朵油花,用筷子搅和两下就不见了,粗纤维,吃过会腹胀,不得消停。我太喜欢在这个小小村落中来回逡巡。歪歪斜斜的河柳,没长出几分生气,我看不顺眼,居然还有黄雀之类歇息于此,还有螳螂和蝉陪着玩游戏。有段歇后语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游手好闲,对学习前途毫无规划,面对黄雀的阴谋,我快发疯了,使劲地摇晃那些河柳,地上顿时落满声音和修长的柳叶。这样做的时候,好像把自己也安慰了。然而,没过多久,也就是将自己在河床滚烫的沙砾中埋起来的时候,肚子叽叽咕咕地叫起来。我若是习得更多的字以及描写,最应该去做的事情就是把这种声音记写下来,那是种奇怪的声音,记下了就相当于用身体写作吧。

河水片刻不停地流淌,带走了时间。秋天的河床袒露出更多的沙滩,它有着秋天最普遍的颜色,渐冷的荒草和庄稼看起来不是疏远而是融合,一大片金黄色,将人的脸膛也浸染了。河边突然堆满了人,戴塑料安全帽子,然后是各种车辆以及机械。一块招牌被支起来,招牌其实比我们想象的巨大,可以作为一场隆重的开幕式的背景。某一个只能听得见黄狗在柳树里狂吠的下午,炮仗轰鸣,它具有颠覆的能量,并且以这样的力度昭示沿河的民众和沿河沉睡多年的民众赖以生存的土地。我这里说的土地,并不是物质上的土和地,而是流传在一些神话小说中的神——相对应的是那些方向不明的道路,任意一个路口,在沿河村这个远离城市的乡下村庄的路口,造了好几座土地庙,它们才是沿河村民心目中的神。大桥的生命就是诞于那个漫不经心的下午。

我不得不提到,其实这条河上早已就有桥了。行人、手推车和牲口都可以通过这座桥输送到河的对岸。我从来不认为它是严格意义上的桥,它单薄瘦弱的样子就像是风雨中晃荡的秋千。如果可以,我宁愿选择在沙滩上徒步,奔跑,一只手擎着脱掉的外衣,踩着水抵达对岸而不是扶着长满铁锈的桥栏,提心吊胆地从桥面上经过。小桥的沿河侧树有一块两米来高的石碑,刻满捐款修桥的人的名字,这再一次颠覆了我对石碑的认识:某某老大人(妇人)之墓,有可能的生卒年份等等。那块碑上挤满了人名和数字,满满的,很容易让人联想起铁锹、锄头、手推车等开辟的热闹而混乱的场面,很久远了,场面的细节模糊得像一片云,停留在历史的空中。后来有一个喝过酒骑摩托车经过小桥的年轻人,一头撞在桥墩上,鲜血洒在那些名字和数目上,染红了石碑模糊了字迹。

我不是一个不怀好意的历史杜撰者。幼稚的小人儿,像一只苍蝇,在大桥工地现场追逐着声音、汗臭,甚至血腥。那些戴蓝色或者红色塑料头盔的工人们发现苍蝇是赶不走的,就随了他,好在偌大的工地有一两只苍蝇是可以被忽略的。忽略不了的,有一件大事情终于发生了。沿河村作为一个整体,发狂,千万的工程竟然没有为沿河村创造一个,哪怕是一个就业的名额。善良的沿河人被几个头皮跟脖子上金黄色粗大项链一般闪闪发光的年轻人组织起来,“占领”了车辆、生产资料和水。水中巨大而敦厚的桥墩矗立,塑料头盔像退潮裸露出来的海螺,被人拾去……最终解决的办法,大桥工程部以采购沿河村的沙子的名义,稳定了人心使工程得以继续。事件仿佛和我无关似的,我没有足够的社会经验积累去判断事件的责任追究。我觉得这个社会还是很复杂的,超过了我参与其中的能力,我又躲起来,透过一只巴掌大的窗口打量事件的全貌,柴房内是冰凉的,柴房外的天空是那么遥远和强大,我只要走出去,就会被这种遥远和强大击倒。我再一次从柴房出来的时候,天空是澄明的,河水是清澈的,一些笨重的机械伸出长长的臂膀,桥面一段一段的向前推进,我在铺陈好的桥面向河中撒尿,鱼儿在不远处跃出水面,它们大概是想看看,秋天是否在下雨,它们的家园被改变成什么样子……

大桥,终于没有以我眺望的斜拉索的形式出现,我的眺望变成了遥远的城市;沿河村,我的家园,在一座气势同样恢弘的大桥边变成了一条街道。客车从街道上鱼贯出入。我想,成长是谁也阻拦不了的,我的未来或者就在某一辆突然停下来的客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