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咫尺天涯
医院……
她到底是谁?为什么从来就没有人跟他提起过她?
邢拓静静地凝视着病床上紧闭着眼睛的女子,他的手上还握着刚才那张照片。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血色,唯一的颜色便是她漆黑的睫毛与散落在脸上的长发,仔细看,还能发觉她的额头上有一道浅浅的疤痕,他不自觉地伸手轻抚着那道疤痕,这时床上的女子的睫毛颤动了下,眼睛慢慢地张开了。
夏千栀睁开干涩的眼睛,依然是白色的墙和刺鼻的来苏水味,她不禁苦笑了下,原来,她又是做梦呢……她翻开盖在她身上的被单,想要起床。
“你……”迟疑又熟识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她的动作僵住了,猛然回头,邢拓熟识的眉眼立刻冲进她的瞳仁,她楞楞地瞪着近在咫尺的脸孔。
“是你吗?邢拓……”她的声音止不住颤抖,痴痴地望着他,下一秒手便抚上了他的脸颊,这眉,这眼,高挺的鼻子,还有他皮肤微烫的温度,没错,是他。那么,她不是做梦了?
“你……是谁?”邢拓没有阻止她突兀的举动,任由她抚摸着自己的脸。
她似乎没有听到他的话,她突然张开双臂拥紧他,是的,她可以感受到他心脏跳动的声音,他没有死,他就在她的怀里,这样想着的时候,泪水便疯狂滑落,从她的脸,慢慢地滴落在他的脖子上,那滚烫的温度,灼痛了他的皮肤。
“你是活着的吧?邢拓,你是活着的是吗?为什么他们都跟我说你死了呢?为什么?”她的手是那样用力,用尽了全身所有的力气,死死的箍住他,那样紧,放佛想要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她声音里无法抑制的痛楚立刻感染了他,胸腔里骤然并进的疼痛令他无法呼吸。
“咳……”一阵不自然的咳嗽自门口传来,雷熙有点郁闷地看着抱在一起的两个人,他已经敲了门,而且咳嗽已经咳了第三遍了,可是这两个人似乎将他当成空气忽略了。
邢拓轻轻地推开了紧紧拥着他的夏千栀,看了眼站在门边的雷熙,淡淡地问道:“住院手续办好了?”
“嗯。”雷熙闷闷地应道,早办好了。
“对了。”雷熙像突然想起什么:“公司所有的董事都在等你开会呢,是讨论海心开发案的事。”
邢拓回头望了一眼还盯着他发呆的女子,道:“会议取消吧。”
他现在还有一大堆事想要去弄明白。
“这样不太好吧,你才刚回国不久,那些董事可都是你们邢家的三朝元老了,再说,他们都已经等了你一个下午,你说取消就取消,会给人太过倨傲的印象,以后你管理起公司来,没有他们的帮忙,可是会有点吃力呢!”雷熙尽力地发挥着他那三寸不烂之舌,他一定得单独跟眼前还懵然无知的夏千栀谈谈,所以无论如何也要支开邢拓。
邢拓皱眉,说起那帮顽固的老头,他就头痛,刚开始的时候,他提出要把海心那块地收回来,他们好像有预谋似的,居然全体都反对,还惊动了他远在美国的父亲,他费了不少力气,才让他们勉强答应。
雷熙盯着渐渐动摇的邢拓,又道:“司机已经在楼下等了。”
“好吧。”邢拓终于松口,望了眼夏千栀,又道:“那……”
“放心吧,我会照顾她。”雷熙立刻道。
邢拓点点头,站起来向门口走去,刚走到门口的时候,似乎想起什么,又回头道:“你……好好休息。”
夏千栀失神地望着邢拓的身影消失在门口。
那个人,真的是邢拓吗?
雷熙望着呆如木鸡的夏千栀,道:“是的,你不是在做梦,他就是邢拓,他还活着!”
雷熙的话字字敲进她的心中,她茫然地抬头望着雷熙,她现在还没从看到邢拓的震惊中回过神来。
雷熙也没有再说话,只是深深地凝视着她,她消瘦而苍白,他知道她这十年来过得并不好。这些年来,她进出医院无数次,他也知道她要定期去看心理医生……他唯一不明白的是,当年她跟邢拓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邢拓为什么会出车祸?真的是因为自杀吗?
“那么……你们当年为什么要骗我?”她的声音遥远而空茫。
雷熙缓缓地道:“我们也并不是完全是骗你,当年,邢拓确实是出了车祸,是很严重的头颅外伤,需要马上动手术。医生说,就算他不死,也可能醒不过来。可是,国内的医生根本不敢帮他动手术,他们说,美国的医术比较发达,特别是颅脑专科,如果出国可能还会有生存的希望,所以,当时她母亲便当机立断,联系了专机连夜把他送了去了美国。他是在美国最顶尖的脑科医院动的手术,为他做手术的医生,全是颅脑外科的权威。手术后,他的情况并不乐观,命是保住了,可是医生说他会变成植物人。后来,他在整整昏迷了一年之后,居然奇迹般地醒了过来,但是他失去了所有的记忆,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他刚醒来的时候,情况很糟……话说不清楚,手脚不受控制,在经过两年漫长的恢复期之后,才渐渐地康复……过了多年后的现在,他都会经常有头痛的后遗症。我们都不敢跟他说起有关你的事,虽然我们谁也不知道当年你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她低着头,浓密漆黑的长发倾泻下来覆盖在她的脸上,他看不见她的表情,他继续说道:“我要说的是,不管你们当年之间发生了什么事,现在的他,过得很平静。医生说,他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恢复记忆了,我不希望你打扰到他……你,明白吗?”
她慢慢地把身体卷曲起来,把脸深深地埋在膝盖里,她狠狠地咬着下唇,露在被单外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硬生生地把从喉咙里直涌上来的哽咽逼回肚子里,她微弱沙哑的声音飘进他的耳朵里,她说:“我知道。”
是的,她一直都知道,不管是十年前还是现在。她抬起头,望着雷熙,尽量用最平静的脸孔面对他,可是颤抖还是溢出了嘴角:“你放心,我……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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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千栀与雷熙一前一后地步出医院的大门,初秋的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好长。
“真的不用送你吗?”雷熙问道。
夏千栀淡淡地道:“不用,我习惯一个人,你先走吧。”
雷熙走了,她望着他的车子消失在车水马龙的公路上,她沿着公路慢慢地走着,穿梭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街灯一盏盏亮起,夕阳开始沉落。走了很久以后,她才想起,应该坐公车的。然后她便站在路牌下等公车,等了很久,也不见公车来,想必司机也回家吃饭了,街上变得冷清。远远的,一辆卡车“轰隆隆”开过来,震动着地面,震得人心底发麻,她呆呆的望着那辆巨大的卡车在眼前开过,突然觉得一阵凄惶,她靠在站牌下的阴影里,慢慢地蹲下去,在清冷的夜风中轻轻地啜泣起来。
这么多年了,她一直在等,如果可以再见到邢拓,如果。她要将自己在这些年来所有的痛苦与委屈全部都说给他听,可是等一切都到跟前来的时候,他却已经忘记她了。或许这样也好,她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大雨沦滂的夜晚,自己曾经对他说过的那些残酷的话,也忘不了他受伤的表情,他那样痛,她都知道。那么,就让他把过去的一切都遗忘吧,就让一切的沉痛都让她来背负,她已经背负了一半,于是就可以背负下全部,只要他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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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千栀……原来她叫夏千栀。
雷熙说,她跟他曾经是同学,仅此而已。
而那张照片,雷熙让他不用去理会,说那只是曾经年少无知的恶作剧。
可是……他总觉得,事情并不如雷熙说的那么轻描淡写。自从那天在海心遇见她后,他总会在无意中想起她……她苍白的面容,漆黑如夜的眼里自然流露出来的那种仿佛彻骨的伤痛,声音里无法抑制的颤抖,还有她滚烫的泪水……都揪动着他的心弦,这种熟识而又陌生的感觉,让他困惑不已。不知为何,他又想起了那个梦,那个消散在大雨中决绝的背影,那种无法言喻的痛楚和深入骨髓的绝望,无时无刻缠绕着他。梦中,她总是留给他一个冷冷的背影和披散在肩上黑缎般的长发,而他一直站在那里等待着,她却从来没有回过头,然后在他逐渐模糊的眼眸里消散……
昨晚,他又做那个梦了,跟以往不同的是,“她”居然在慢慢地要转过身来,她的长发在风雨里翻飞……可就在他快要看到“她”的脸时,却突然惊醒过来,心底莫名的恐惧向四肢百骸蔓延,黑暗中,心脏的的疼痛让他不断地喘息,他居然没有勇气去面对“她”。他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竟然会害怕去面对一个梦中人。
而她……夏千栀,到底是谁?他凝视着那张泛黄残旧的照片,指尖轻轻地拂过她的脸庞,指腹久久停留在她脸上,舍不得移开。在他十年以前的生命中,她跟他,真的只是同学吗?“同学”这两个字微微刺痛着他。她给他的感觉是那样强烈,她望着他的眼神是那样痛,那种痛楚,让他的心也跟着颤抖起来。
不,她跟他,不应该只是同学。
心底有一个声音轻轻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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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色的法拉利静静地停在海心的大门外。
放学的铃声响彻了整个校园的上空,放学的人流汹涌而出,然后好奇地望着对面大路上的那辆耀眼的法拉利,还有那个倚在车旁俊美的男子,他修长的身影半倚在车上,目光在人群里搜寻着。
夏千栀抱着一大叠书本,站在门前的一棵高大的香樟树后面,隔着密密麻麻的人流,隔着十年的岁月,远远地看着他,只是看着他,泪水突然盈满眼眶,她闭上眼,把脸贴在香樟树的树身上,粗糙的树皮微微刺痛着她的皮肤。不知过了多久,当她再抬头的时候,耳边一切嘈杂的声音都消失了,人流已然散尽。而他,却还等在那里,夕阳斜斜地照在他身上,他低着头,不知在想什麽。在逐渐模糊的泪光里,仿佛又回到那个飘散着淡淡栀子花香的傍晚,他靠着那辆鲜红的保时捷双手插在裤兜里,不耐烦地皱着眉,等在楼下。
她曾经以为,这一生,都不可能再见到他了。跟他重逢的场景,她想了一遍又一遍,即使她知道不可能。而现在,当他再次出现在她眼前,不是在梦中,是真真切切地,站在她眼前,一切恍如隔世。
突然,一阵手机的音乐声划破寂静的黄昏,优美的旋律在夕阳的余光里飘散,千栀心下一惊,怀里的书本散了一地,慌乱中,音乐声却嘎然而止,在校门空旷的大路上,只剩下厚重的书本拍打地面的声音久久地回荡……
单澄望着站在香樟下背对着他的夏千栀,他是随在她身后走出学校的,在大门前,却发现她突然躲在一棵高大的香樟树下,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仿若一具雕像,然后,他也看到了对面大路上那个倚在车旁的男子……直到人流散尽,她却还是站在那里,而他一直在她身后,看着她,只要她稍稍回头,便能看到他,而她没有,她的肩膀微微地抖动着,他的心,也跟着微微的抖动着,他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会对自己的老师产生这种莫名的情愫。他靠在围墙边,在夕阳的阴影里,就这样看着他们,隔着一条并不宽广的大路,久久地僵持在那里。他突然摸出手机,按着电话薄翻找着,看着一串熟识的数字,毫不犹豫地按下拨号键……然后沿着围墙的阴影,慢慢地走了出去。而她,最终也没有发现,他曾经站在在她身后,默默地等着她回头。
她低着头蹲在那里,有点慌乱地收拾着散落一地的课本,在沉稳的脚步声中,抬头。他深邃的丹凤眼穿透秋天的夕阳,静静地凝视着她,他说:“我在等你。”
我在等你。
他的声音轻轻地震动着她的耳膜,一切仿若梦境。她几乎仓皇地低下头,紧紧地抱着怀里的书本站起来,几乎用尽了此生的力气,才忍住眼里的泪水,她甚至不敢呼吸,怕一呼吸,哽咽便会溢出喉咙。
邢拓道:“雷熙说,你是这里的老师,是吗?”
她点点头,没有说话。他便继续说道:“我,可以请你吃晚饭么?”
她还是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
他迟疑了下,道:“呃,我……”
“对不起,我要回家了。”
她的声音沙哑而微弱,也不知他听清楚没有,她说完,便越过他,向前走去。
“等一下……”擦肩而过的刹那,他想也没想,便伸手抓住她的手腕,不知为何,他无法容忍她再次从他面前消失!
再次?他又想起了那个消失在大雨中的身影,脑袋无端的又闪过一阵剧痛,他的瞳孔收紧。
他的力气那样大,手指深深的陷在她的手腕里,硬是扯住了她的身子,她一震,怀中的书本再次跌落地上,狠狠地砸上她的脚背,有一种顿重的疼痛。他发现了,立刻蹲下身子,把那些散了一地的书本一一拾起,而他的另一只手,还紧紧地握着她。
千栀望着他,蹲在她脚下的身影,又再次在她的瞳仁中模糊开去……
“扑秃”一声,似乎有什麽落在他的手背上,还带着她身上的余温,他拿着书本的手突然僵住了,怔怔地望着落在他手背上的那滴水珠慢慢地渗入皮肤,像火烧般滚烫,然后干固消失,他猛然抬头,凝望着她泪痕未干的脸,心口骤然抽痛起来,他“嚯”地站起,深邃的丹凤眼流露困惑,为什么,她总是那样轻易地就让他心痛?伸手想要碰触她的脸颊,她却不着痕迹地别开了头,他的手僵在半空中,还握着她的另一只手却不自觉地加重了力道。
“对不起,能不能请你……放开手?”冷淡而客气的语调,似乎在哪里听过?
……放手……邢拓……你放手……你太过分了……你无药可救……
脑海里突然出现了一些凌乱而遥远的声音,疼痛又充斥着脑袋,他痛苦地闭上眼睛,眉心紧皱,握着她的手,渐渐地松开了。
千栀望着他紧闭着眼睛,痛苦的模样,想起了雷熙跟她说过的话:
……他经常有头痛的后遗症……
“你……还好吧?”她迟疑地问。
良久。疼痛终于渐渐缓解,他睁开紧闭的眼睛,凝视着眼前的她,缓缓地开口道:“你,到底是谁?”
……他现在过得很平静……希望你不要打扰他……
雷熙的话又浮上耳边,她听见自己轻轻地道:“我,什么也不是。”
他凝视着她的眼睛:“是吗?”
“是的。”
“十年前,我跟你,是什么样的关系?”
“我们……”她扬起了一抹若有若无的微笑:“是同学。”
“那些照片……”
“那些照片,是恶作剧……”
邢拓望着她平静的脸孔,一模一样,竟然跟雷熙说的一模一样。那么,他应该去相信吗?
“邢拓……”不知过了多久,她的声音又断断续续地飘进他耳里:“好好的回去过你的生活吧,不要再来找我……经过了那么多年,能再见到你,我很高兴……不为什么……”说着说着,她的声音又哽咽起来:“只为你,还好好地活着……”
他紧紧地盯着她:“为什么说,只为我,还好好活着?”
她想笑,却发觉喉咙堵得难受,她咳嗽一声,掩盖过去,道:“很晚了,走吧。再见。”
他挡在她面前,逼视着她:“为什么不回答我的问题?还是……十年前,我们不仅仅是同学那么简单?”
“我……”
“假若真如你所说的,我们十年前只是同学关系……”他深邃的丹凤眼里有一抹坚定的神色:“那么,从这一刻起,我会努力去改变……”
千栀楞楞地看着他的背影,为着他犹意未尽的话而发怔。
在渐渐覆盖下来的夜色中,他拿着她的书,打开车门:“走吧,我送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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