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你若盛开,清香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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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永远的母爱

爷死时,九十三岁,活到现在,也是一百好几的人了。活着时,爷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猪啊,也有感情。

爷说着,吸一口烟,烟从鼻孔和嘴巴吐出。爷的嘴巴和鼻孔像我家的烟囱,烟末一撮一撮添进烟锅,烟一缕一缕喷出来,呛得爷“呵呵”地咳嗽。

吐一口痰,爷说,日怪的,猪还有感情呢。

爷说,那是一个冬天,大概已进了腊月吧,还没下雪。可到了那一天,冷风呜呜地刮着,云一层一层地堆起来,那阵势,像——像——

爷没读什么书,形容不出来。我忙说,黑云压城城欲催。

爷瞪我一眼,爷讲故事最不喜欢别人打断他的话。爷说反正那天的云很厚,很黑,到了天近黑,那雪片子就有铜钱大,一片一片向下砸。一碗饭工夫,外面就变得白亮亮的了,屋里也亮堂堂的,你奶切菜都不点灯了。

爷爱卖关子,不就是说雪厚嘛,偏不那样说,偏要说亮。我不爱爷说话卖关子,但我爱听爷讲故事。

那天天日怪地冷,爷说,我让你奶整了四个菜,暖了一壶酒,喝酒前,你奶偏让我到圈里去看一下母猪和猪崽,说别冻死了那些小家伙。

你奶那心眼,针鼻子一样小。爷说。

没办法,爷“哧哧”地踩着雪窝子,下了猪圈,往洞里一瞅,亮亮的雪光照着,老母猪睡在那,哼哼着。十个胖乎乎的猪崽吃着奶,你顶我,我挤你,哼哼唧唧一洞。

狗日的,美的你。爷笑了,又抱了一把干草放了进去。爷回屋,舒心地嚼着盐炒黄豆,品着小酒。奶也抿了几盅:天冷,御个寒。一壶包谷酒见底,爷睡了;奶收拾完盘盏,也踉踉跄跄去睡了。

梦里,爷说,听到老北风狼一样地吼,震得窗户纸哗哗直响,不时,还有“咯吧、咯吧”的断竹声。那一场雪,嘿呀,我活了九十来岁才见到的一次。

早晨起来,雪已齐腿胯子了。奶上完茅厕,边系着裤腰带边往猪圈跑,去看她的猪。

奶站在圈外,一叫,没见猪出来;再叫,没见猪出来,慌了神,就喊来爷,让下去看。爷下圈朝洞里一望,洞口有血。爷心里一惊,想,一窝猪怕完了,被狼吃光了。可再一听,哼哼的鼾声响得挺欢实,忙拔开草看,十个胖乎乎的猪崽子像胖萝卜一样并头并脑睡在那儿,有的咂嘴,有的还摆摆耳朵,睡得很沉。

爷想,有血,老母猪怕是被狼叼走了。没有脚印,没有叫声,四下里一片白,到哪去找?没法。自己赶紧和哭哭叽叽的奶一块儿回去磨豆浆去了。不然,这窝猪崽吃什么?

一直过了四天。老太阳晒着,雪才慢慢化去。第五天,奶去喂猪,看见圈里有两个雪堆,还显出黑黑的毛,就下圈去看,拂开雪,一屁墩儿坐在地上。接着,就死鹅一样地叫,快来呀,打狼啊。

爷拿着杠子,急三火四地跑来。圈里,老母猪把一头大灰狼顶在石头跟下。狼眼睛睁得圆圆的,嘴上沾满了血。猪顶着狼脖子,一点也不放松。爷拿起杠子去打狼时才发现,猪和狼都已没了气。

爷说,那天夜里梦中听到风吼,其实是狼叫。大概母猪发现了危险,就用草藏好了小猪,然后跑出来和狼放对。猪最怕狼呢,可那夜它却自己走了出来。最终,狼咬断了它的喉咙,在临死前的一刹那,它一下子顶住了狼的脖子,为了孩子的安全,它到死都没放松,以至于死后都是那样子。

爷说,那只老母猪其实是能逃走的,它常翻圈呢,可那一次它偏没有翻圈。

我说,它怕自己跑了,狼会吃它的儿,这叫“舐犊情深”。

这次,爷没瞪我。爷坐那儿,木桩一样,脸上有泪。哎,一窝猪崽,亏得你奶伺候。猪活了,你奶却死了。

爷说,你奶在猪圈翻上翻下,动了胎气,出现难产。送到医院,医生征求意见,说是只能保住一人:是大人呢,是小孩呢?爷说当然保大人。奶听了,一口唾沫吐过去,说,要娃,娃还没活人,还没看够呢。

一句话,爹活了,奶死了。

爷说到奶,九十多岁的人了,还哭鼻子,这会儿,我再也找不着一个成语来劝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