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你好,小确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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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叫嚣体验 (1)

有史以来最糟糕的四重唱对我来说,张家界的那次长啸之乐固然痛快,却算不得记忆之中最为愉快的叫嚣体验。

最美妙的体验是少年时代的一个夏夜,最辉煌的舞台是在一辆轰轰隆隆前行的农用三轮车上,最契合的伴奏是池塘艺术家青蛙不甘寂寞的响亮聒噪,最忠实的听众是路边绵延不尽的两排站得笔挺的白杨树,从演出的开始到结束都在优雅地鼓掌。

那一年,回乡下老家过暑假,姑父带着我和表弟出去玩耍。

他借了一辆稀里哗啦的高龄农用三轮车,驮着我们和渔具到距离村子十几里外的一条大河边,消磨了整整一个下午。

姑父是捕鱼高手,布网和垂钓一起上阵,收获颇丰。

我要赞美一下那天的好运气。

河里的鱼大约活得不耐烦了,如同脑子进水的粉丝追逐明星一般踊跃献身——当然,鱼的脑子里或许从不缺水——它们的狂热让我们手忙脚乱又兴高采烈,一直忙到河面上闪烁的夕阳换成了沉甸甸的暮色,才想起回家的事。

突突突……那辆农用三轮车兴奋地吼叫着,行驶在乡间的林荫道上。

它年事已高,但并不稳重,走起路来像跳摇摆舞一样周身颤抖,抖个没完没了。

车灯坏掉了,好在树梢上还挂着一轮明晃晃的圆月照路。

这位三轮车的同伴们早在黄昏时刻就收工回家,只余它自己在天地之间驰骋,不可一世,简直像时代的车轮一样声势浩大。

虽然前进速度不能恭维,依然呈现出不可阻挡之势。

为了抵挡三轮车的噪音,我和表弟开始大声地唱起歌来。

我们年龄差两岁,听着相同的金曲排行榜长大,我会的歌他全会,因此可以表演二重唱。

听了我们的纵情嘶吼,一向老成持重的姑父也按捺不住了,加入了合唱。

家里只有一台音响,由于经常被迫聆听表弟播放的金曲,他居然也跟着能唱上几段。

总之,我们成功地压制住了那台三轮车,让它制造的噪音黯然失色。

说到这里,我得坦白一下,自己热爱聆听音乐,却没有什么歌唱的天分,嗓子里就像吞下了一柄尺子,笔直无比,所有弯曲缭绕的音调通过我的声带之后,都像弯弓射出的箭一般呼啸而出,极具杀伤力。

如今,我是威震一方的练歌房杀手。

据说,我的歌声可以和帕瓦罗蒂媲美,人们听到我俩唱歌,表情都很像便秘患者坐在了马桶上。

不同的是,听我唱歌时,是拉出来之前的表情,听老帕唱歌时,是拉出来之后的表情。

依我来看,表弟的音乐天分和我不相伯仲,姑父还要更少一些——那就差不多可以说是没有了。

然而,在熏风吹人欲醉的夏夜,一切都是如此美好。

我们和那台三轮车组成的四重唱,虽然堪称有史以来最糟糕的四重唱,却和美好的夏夜融为一体。

隔着岁月的重重烟霭望去,变成了一个闪耀着温暖光辉的梦境。

闭上眼睛,就能记得那畅快跃动的心情,荒腔跑调的歌声经过了过滤与美化,也变成了美妙悠长的回响。

姑父和表弟的秘密和朋友们探讨记忆中最愉快的时刻话题,我总是把那个晚风芬芳歌声飞扬的夏夜从记忆深处拎出来。

为什么在多如满天繁星的愉快时刻之中偏偏钟情于它呢?我想起一个典故,在那个没有农用三轮车聒噪、只有耕牛哞哞咏叹的遥远年代,先圣孔子让诸弟子各言其志,大多是治国安邦平天下之类的豪言,只有曾皙的志向听起来没什么出息,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听起来不过一枚小确幸嘛。

孔子却对此赞赏不已。

因此,唱着歌回家,堪称是最古老、最绵长、最纯粹的一枚小确幸了。

但是,我没有机会和其他两位当事人探讨他们是否也有同感。

长大之后,天各一方,相距甚远,只有逢年过节才会聚聚,人多嘴杂,也没有多少机会叙旧。

都是忙于生计,捕鱼的心计用去蝇营狗苟,料想姑父和表弟应该都不记得了吧,只有我自己把那刻夏夜时光当成宝贝一样珍藏着。

后来,姑父得了癌症,缠绵病榻两年余,终究去世了。

我回去参加他的葬礼。

礼毕之后,我还没来得及说节哀顺变,表弟就拍拍我的肩膀说:咱们好久没见了,晚上去吃涮羊肉吧,喝点酒,轻松一下。

父亲葬礼之后的儿子都有一种突然增加的威仪,让你不好意思质疑他什么。

何况,最应该悲痛的人表现得若无其事,我也就不必摆出一副要死不活的嘴脸。

于是,我们去了一家羊肉馆。

喝了几瓶啤酒,半醉半饱之后,表弟的话题转到了在医院陪伴姑父手术以及化疗的这些难熬的日子。

他说父亲在去世不久之前的一个晚上,忽然和他说起当年一起去河边捕鱼,然后开着三轮车,一路唱着歌回家,把嗓子都唱哑了的事情。

我没想到爸爸他也记得,记得这么清楚,还说那个时候真是太美好了。

你要知道,那也是我一直在心里念念不忘的。

我几乎没有听他唱过歌,那晚居然跟我一起唱齐秦的那首《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

他以前听到这首歌都会嘲笑一下,为什么这个唱歌的不说自己是一头来自北方的驴呢?但那个时候他跟我一起唱这首歌了。

嗯,唱得虽然很难听,我却有一种又惊又喜的心灵相通的感觉。

过去了这么些年,我以为他早就忘掉了,只有我自己才会傻乎乎地记着,谁知道……表弟用手抚着额头,原本微笑的眼睛里忽然开始流泪了。

爸爸说,在小时候,忙着工作,陪我玩的时间太少了,现在想起来是多么遗憾。

其实,我也很懊悔啊,为什么在他快要死掉的时候,我才开始真正地关心他,了解他心里在想些什么……我拍拍他的肩膀,看着他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分来钟。

给他添满一杯酒,他一饮而尽,我记得当时你也在的,还有一点印象吗?唔,让你这么一说,我倒是记起来了,但印象没有你那么深刻。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出如此虚伪的回答,或许,只是下意识地觉得,那是一段属于他们父子的神圣时间,我把自己的激动情绪也掺杂进去,未免破坏了那刻的纯粹与完美。

列位看官,这真是一件温暖又凄清的事,三个当事人默默地怀揣着一枚相同的小确幸,各自生活了这么些年,却以为只有自己是在乎的。

若是没有姑父的葬礼,恐怕我永远不会明白真相。

原来你并不孤独张爱玲写过一篇《夜营的喇叭》,亦是谈到了一枚类似的小确幸。

篇幅不长,先来欣赏一下:晚上十点钟,我在灯下看书,离家不远的军营里的喇叭吹起了熟悉的调子。

几个简单的音阶,缓缓的上去又下来,在这鼎沸的大城市里难得有这样的简单的心。

我说:又吹喇叭了。

姑姑可听见?我姑始说:没留心。

我怕听每天晚上的喇叭,因为只有我一个人听见。

我说:啊,又吹起来了。

可是这一次不知为什么,声音极低,绝细的一丝,几次断了又连上。

这一次我也不问我姑姑听得见听不见了。

我疑心根本没有什么喇叭,只是我自己听觉上的回忆罢了。

于凄凉之外还感到恐惧。

可是这时候,外面有人响亮地吹起口哨,信手拾起了喇叭的调子。

我突然站起身,充满喜悦与同情,奔到窗口去,但也并不想知道那是谁,是公寓楼上或是楼下的住客,还是街上过路的。

人类是群居动物,终究害怕寂寞。

他人心,海底针,难以窥测。

原本以为自己是孤零零的,没料到吾道不孤,一下子就感受到了喜悦与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