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小就随父母去了干校。干校在水库边上。一次我和顾小敏在水库游泳,衣服和鞋被人拿走了。那天我们搞的是裸泳,眼瞅着三排那个女人卷走了衣服。先以为她开玩笑,在水里泡了一个小时后,才知道这个可恶的、起先是演员的女人不会再回来。她存心伤害风化。小敏和我只好上岸,遮羞前行,乱石和荆棘扎伤了我们的脚。回到连部,见铁丝上晾着床单,摘下裹在腰间,找女演员算账。她流露风骚的笑容,说:“咋回来的?小伙子。”我们看着她的脸,恨不能拿箭射过去,或吐100口唾沫。
然而干校愉快的事情很多。逢年过节,大人把桌子搬到当院,喝酒吃饭,尔后一定有人耍酒疯,比看戏还有趣。捕鱼也好玩。有一条鱼挂在厨房,比我还高,肚子豁开之后,一巴掌膘,这么肥的鱼哪儿找去?比猪还肥。
我们连里有几个“敌我矛盾”,一个姓王,原是文史馆员。谁说话他都害怕,哭丧着脸说:“不、不、不。”还有一个姓蒿,别人管他叫“蒿子”。按说“敌我矛盾”不宜跟大伙对话,蒿子专门跟年轻妇女打闹,边闹边乐边擦眼泪。另外一个姓翟,他在日本学了8年德语,被定为日本特务。后来,别人都平反了,只有他平不了反。翟脸上带着卑顺的笑容去找工宣队长。队长说:我们也想给你平反,但没证据。
那时定特务不需要证据,证明你不是特务则需要证据。工宣队长也有“道理”,连里的叛徒、土匪、三青团员和汉奸经过漫长的外调,证实或证伪,而翟不行。这里解释一下外调的含义:当事人向组织提供当年共事人员名单,组织派人坐火车赴全国各地找这些人求证。譬如我爸当年的战友是总参某机构长官,找他问:××四七年是叛徒吗?长官说:他哪是叛徒?不是。我爸据此解放,回到革命阵营。翟的事为什么没法求证呢?因为他在日本读书,外调的人去不了。
工宣队长是个和蔼的人,对翟说:你自己想想办法。翟苦笑,从队长屋里退出,连续鞠躬,双手攥着帽子。鞠躬这个事把翟害苦了一一他老向人鞠躬,别人说,他一鞠躬我就觉得他是日本特务,心里没鬼老鞠躬干吗?有人当着翟的面骂他,翟苦笑,然后又鞠躬。
翟常跟我在一起。他如果想说话的话,我是唯一听他说话的人。一次,我发现他面对猪圈的黄猫背古文。黄猫是野猫,每天上午站在连部老母猪的背上晒太阳,目光炯炯。翟对猫说:
“淮阴屠中少年有侮信者,曰:若虽长大,好带刀剑,中情怯耳。众辱之曰:信能死,刺我。不能死,出我胯下。于是信熟视之,俯出胯下,匍匐。一市人皆笑信,以为怯。”
翟对猫沉郁地背了两遍,猫以为翟来抢猪食,尾巴扎煞挺高。翟回头见我,又对我背了两遍,讲解。后来我也背下来了。没事的时候,我爬上院里的木头垛向远方嘹望。松木直径两尺多,垛起高过屋顶,坐在上面能看到水库的波光。沙丘在西边,长满灰绿色的荆条,那里有刺猬和蜥蜴。北边一长溜红砖房是炸药库。翟吃力地爬上木垛,和我一起看远方。他有风湿病,手指和膝盖像鹤的关节一样变形突出。和我并排坐着,他显得很愉快。翟讲述各种奇闻——牛顿为大猫小猫各开一个洞,就是我听他说的。
他说,乌兰夫最会照相,一见记者的相机立刻光彩焕发。翟当过内蒙古日报的摄影记者。
翟还告诉我,齐白石年轻时被县太爷捉去打过板子。我问为什么,他说好多人在研究还没研究出来。他说,阿根廷的独裁者马丁内斯将军为防止猩红热传播,把街灯用红纸蒙起来。翟说,他和日本导演黑泽明是朋友,他说黑泽明的父亲是武士出身,母亲出身于大阪的商人家庭。黑泽明的妈妈老是因为吃饭时放错了鱼的位置而遭训斥。规矩是鱼头向左,鱼腹向外。黑泽明的妈妈把鱼端上来时,鱼腹对着他爸。他爸说:“你是让我切腹吗?”翟说,武士切腹前要吃鱼,鱼腹向内、头向右。
掌故讲完了,翟阴沉不语,然后苦笑,他笑起来左侧牙齿露得多,长而稀疏。翟说:“工宣队长让我给日本特务机关去信,让他们证明我不是他们的人。”翟说完,看我。我不知怎么回答他,但知道这不是很好办的事。翟看我一言不发,叹气不再说。
翟和我们在一个屋吃饭。一次,跃进他妈跟别人辩论,说:“你纯粹叶龙好龙。”翟奉笑脸纠正:您读错了,应该是叶(社)公好龙。跃进他妈是播音员,立刻翻脸,说翟××,你别忘了身份,一个狗特务插什么嘴!翟脸变红,又变白,端着碗退到门外去吃。
翟想教我德语,我问德语“上学”怎么说。他说了一个挺哕唆的单词,我说不学。他问为什么,我说这比汉语都麻烦,学它干啥?他叹了口气。现在,我觉得后悔。
干校解散后,众人重新分配工作。翟因为证明不了自己不是特务,被分配到照相馆擦地。他的手攥不住东西,跪在地上推拖布,这是我在照相馆看见的。那次,翟看到我非常高兴,请我吃饭,到了馆子,我说不想吃了。翟问为什么?我说哪有小孩坐桌子边吃饭的。翟一瘸一瘸地走出饭馆,到副食店给我买了半斤四片酥。我一边吃一边听他说话。说什么,现在已经忘了。我记得买东西时,他掏出钱,让我拣出八毛钱付账。他的手指捏不住钞票了。
后来,听说翟死了,死时50多岁。现在算,翟死在四人帮下台之前,没看到自己问题的解决。要是活着,他也该是政协委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