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覆盖前苏联红军纪念塔顶的坦克,使它像一辆真坦克,抬高炮管翻越一个弹坑。这时,一块雪从坦克上滑下,团聚不住,在空中分散,落在黑湿的水泥红砖上。
我在南站的胡同寻找一种棉鞋,高腰黑条绒面,两层毡垫扎在一起当底儿,叫“正宗海拉尔”棉鞋。胡同卖鞋垫的人卖。暖气不好的时候,在屋里穿。
朝鲜冷面店门口摆着几个烤肉的铁皮炉子,一人蹲着,捏一把用过的方便筷子升火。专卖店的小姑娘穿店服,并拢双脚鼓掌,说:“随便看一看啦!”橱窗的黑塑料模特穿毛衣,搭一条围巾。长途车拐进来停下,旅客用犹疑的眼神看东看西。这种眼神对狗来说就是它们的鼻子。行人有穿连体雨裤的,沾着下水道的污泥。有人把头埋在风衣的怀里打手机。两个女人穿一样的衣服,如降价买的。一女子穿薄袜、短裙、束腰短大衣,在雪溅黑泥的路面走过,像幸福生活的楷模。她上身挺直,腰也未动,屁股两边扭,往左扭的幅度大一点,左脚着地重。
“Qi ha xa ye ben jian?”
我在人群中听到了这句话,蒙古话一一直译:你走向哪个方向?即你上哪儿?往哪儿走?
我用目光捉住了说话的人——民工,头发耸立,鼻梁上有一块创可贴。对方也是民工,回答:
“Ge ri ten he ri ya。”(回家)
这两句蒙古语让我怔住了。我是说,它使我忘记了自己在哪里,在做什么。像车辙蜿蜒的乡路有一粒红豆,像森林一棵树的杈桠上放着一封信,像身处异乡有人喊你的名字,像被河水冲走的衣裳又漂了回来。
“Ge ri ten ya men ri ji ri ge?”(家里情形怎样)
“Ho sai han。”(均好)
我听他们说话,像是为我而说的。蒙古语的发音,特别是牧民的话,翔实亲切,每个词后面都藏着一样可见的东西,比如铁锅、马鞍子、炕沿、拴马桩、装红糖的铁罐、羊五叉、银扳指、鞋和反射酒瓶子倒影的亮漆的红箱子。蒙古语把它们擦亮,或者说,它们是雨水,让蒙古语长出新绿的叶子。
鼻子有创可贴的民工脸宽,嘴大到恰好,说他始终在笑也行。另一个民工用手指捏肩膀垂下的系行李的带子。他们脸红,颧骨的皮很薄,像容易被风吹破。从头到脚的衣服已有城里人的意思,或者说城市垃圾衣服的拼凑。眼里有牧人的单纯。
蒙古人要说的话不多,换句话说,蒙古人放马、种庄稼的生活没有催化更多的话语。一些蒙古语是说给牲口的。你看,一个牧民出屋,把鞍子备在马上,饮马,从窗台抓一把烟叶放进兜里。当他让马抬蹄穿过缰绳时,说:“嘚!”马抬蹄。牧人上马走远了。牧人和牧人见面时,问:“今年草场怎么样?”那人眼睛看着草场,答:“还可以。”问的人也看草场。在牧区,许多事情不用问,也不用回答。“你的马好吗?”马就在那里,自己看吧。“你的孩子好吗?”孩子正拽着牛犊的尾巴奔跑。天气、雨水、玉米的长势怎么样?看吧。
在牧区没有什么看不到的东西。问询在牧区成为礼貌,语气很轻,像吐出的烟雾一样缓缓缭绕。
我加不进他们的谈话。我能问他们庄稼的事情吗?蒙古语的词汇那么轻快地在他们口唇间舞蹈,如春水带走片片桃花。他们真挥霍。在沈阳,我听到的每一句蒙古语都很珍贵,他们连贯的对话,在我心里像一次多米诺骨牌比赛,这一排倒下去,那一排又倒过来,折折叠叠。他们又说“车票”、“玉米”、“被子”,这些东西在我眼前顺序出现。
他们分手,一个往南站,一个往桂林街,埋在人流里。他们怎么走了呢?把我独自剩在这里。说蒙古语的人走了,我身后传来强劲的歌声。回头看,等离子电视正在播放MTV“日韩疯”,人物表演卡通动作。歌声骤停,电贝司缭绕,一人用手指蹭密纹唱片,手击鼓响,裤带从他腰间悬下。
雪闭幕,路面欲结冰,有一些亮光,还没冻成。街上的人比刚才多,商铺灯光搅拌半稠的暮色。我来做什么?忘了。最近我的记忆力糟透了。简单说,是记忆下达搜索的指令后找不到目标。不是记忆没存盘,是目录乱了,需要重建,或者神经递质(传递素)的化学性质不达标。譬如书上说1939年马三立在天津小梨园的搭档是耿宝林,但怎么想也想不起来。
回家吧,我还记得回家。公交车上接到一个朋友的电话,他姓海,回回,演过武生。我想起到南站是买“海拉尔”棉鞋,竟把这事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