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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长城之外的草香——读《席慕蓉和她的内蒙古》随感

一次聊天,朋友说:“日本人为什么喜欢哭呢?你看小泽征尔,说说就哭了。”

我不知小泽何以哭,知其父与两个侵华主将是朋友:板垣征四郎和石原莞尔,于是“征尔”。后来想这句话,感觉东北亚民族,具体说是阿尔泰语系的人们常常会流泪。朝鲜人,日本人,还有蒙古人。从他们的歌声里能听出悲伤。这几天读一本诗文摄影集——《席慕蓉和她的内蒙古》,目睹许多故乡的景物。读着,泪水哗然落下,想起了朋友那句话。想,泪水跑出来看这些画面,这也是我的内蒙古,虽然“就这样一直走下去罢/不许流泪,不许回头/在英雄的传记里,我们/从来不说他的软弱和忧愁”(席慕蓉:《祖训》)。

1

一群孩子向我们招手。

如实说,他们向摄影者招手。我看这些手,像看他们的脸。有的手羞涩,有的手大胆。有的孩子像上课发言那样举手,而他像敬礼,他在击掌,他在模仿别人伸出了手。

这些手的手心白,手背黑。它们牵马,摸土,捧石块堆在敖包上,捡牛粪回家晾干。这些手长大什么样?就像我在另一张图片看到的:一群人站在土路边上迎接客人。一个女人平端葱心绿带桃红滚边的蒙古袍,她的手指弯回去攥住衣服,骨节突出。另一个女人用海青色的哈达包着白瓷的酒瓶和镶银边的木碗。这些手黝黑,人不过三十多岁,手已经老了,就像这一片土地老了。有沙子的土地,野菜比草还多。

迎宾的队伍很长,站在车辙边上。一个孩子怕自己探出队伍,反手抱住大人的腿,而小狗大模大样站在路中央,眼上方有神气的斑点。

这是给谁的蒙古袍?给一个游子——席慕蓉。“在‘故乡’这座课堂里/我既没有学籍也没有课本/只能是个迟到的旁听生。”(席慕蓉:Ⅸ旁听生)

我看到十五六个用手笑的孩子,那件折叠的诺日古拉的蒙古袍有多么贵重。

2

白桦林要演出了,她们在候场。

如果树会唱歌,最先唱的是白桦林。

她们合唱。唱河水呀,云彩呀,还有小松鼠蹦蹦跳跳,藏不住后边的尾巴。

在树里面,桦树像准备奔赴一个地方,什么地方?

我小时候,我爸坐在炕头晃着身子唱一支歌:“高高的山上/流下一道清泉/清泉里的水呀/明亮又清澈/啊咴一一清泉的水呀/灌溉着草原/草原的人们/幸福又快乐。”

我印象深的,是他唱“水呀”。我爸因为支气管粘连,“水呀”嘶哑。

“水呀”是蒙古人的命根子。而今草原沙化,到哪里去“水呀”?

白桦树想去的地方是我爸唱的那个地方。吾父唱出一个生态链条:山一水一草原一人。

我小时候想,“幸福又快乐”谓之何意?幸福不就是快乐吗?非,幸福指一个大环境,快乐乃我等心里面小小的欢愉。

白桦树把裙子拎过脚踝,准备过河了,去一个地方,好地方。

3

西拉沐沦河如同脱去衣服洗澡的巨人,肌肤比鱼还白,露出波浪的肋骨。后来它睡着了,水鸟喊都喊不醒。

八只水鸟有红红的脚蹼,六只翅膀向下,两只向上,像拉满的、放松的弓,箭呢?

4

像向日葵那样黄,像凡·高饮苦艾酒吸雪茄烟造成神经错乱之后想象出的黄,像蜜蜂从花蕊里刚拔出的马裤般的大腿那样黄,像月亮喝过菊花酒于黄昏时分的黄一一这是大兴安岭的落叶松林。

有一句歌词叫“金色的兴安岭”。小时候,我想:兴安岭怎么会是金色的呢?今天见到了。

是说秋天,说雨后,说灰蓝的群山像父亲一般照看这片落叶松林。香奈尔有一支香水叫“五号”,不是第五款,她的幸运数字是“五”。香奈尔给自个儿起个名叫“可可”。可可说五号香水代表着北欧白夜的气味。我情愿告诉可可:去金色的兴安岭采集落叶松的香气吧,创造一款新香水。可惜她死了。临死前,香奈尔对佣人说:“你见过人死亡吗?我今天就让你见到。”然后谢世。

“兴安”是蒙古语,再往前也许是突厥语,我不懂。这是一个好词。

兴安,芳香的、泥土的、松针腐烂的、小鸟做窝的、宽展的、吉祥的名字。兴安!

5

一杯酒,洒在草原上。照片里的酒浆如同几十枚银币叠加滑落,小小的酒盅怎么能盛下这么多酒呢?

内蒙古的土地经常会遇到酒,因为祖先、森林、河流和亲人的缘故。

6

他们戴着解放帽。

这是解放军当年戴的制式军帽,后来老百姓也戴。在那个年代,一切人都戴这种帽子。

后来,越南战士、高棉的波尔布特的战士、尼泊尔毛主义战士、墨西哥的“副司令马科斯”的持木头枪的战士都戴这种帽子。

察哈尔牧人戴解放帽,穿蒙古袍,站在敖包前祭拜。女人戴护士的帽子或头巾。

那是1989年。

7

通戈拉格唱歌了,她的身影拉得很长,比身高长一倍,这应该是上午九点多钟。春天,草刚长出来。远处的砖房还没有开窗。

通戈拉格用尖细的童声唱察哈尔民歌。在牧区,如果两个蒙古孩子在一起唱歌,会唱出和声。我对此不理解。和声需要专业培训,需要有人写配器,小孩怎么会无由地唱出和声昵?但确实听到过。

就《乌尤黛》这首歌而言,次序的乐句几乎是上一句的和声。结实而单纯的旋律,像一个花梨木的架子,可以放上去很多东西。但这个事不太容易说得清楚。

8

蝴蝶落在没有开放的桔梗花上。蝴蝶好像对花说:“开不开?你不开我开,比你鲜艳。”

我忍不住想批评这只蝴蝶,太骄傲。

桔梗花有蓝色和白色的花朵,五角对称旋转。在英文里,桔梗叫“balloon flower”,直译为气球花。桔梗花瓣有鲜明的纹路,比杨树叶子的脉络还清晰。而落在花上的蝴蝶的翅膀的纹路更清晰。它们俩可能正在比对纹路。

《桔梗谣》是高丽民歌,原产地江原道,后来传遍世界。桔梗的根粗壮淡黄,是东北人爱吃的朝鲜小菜的原料。桔梗的中药药性为宣肺祛痰,而蝴蝶没什么药性。

我小时候听说,如果用捉蝴蝶的手提东西吃,蝴蝶翅膀上的粉会让人哑巴。哇!

9

马站在浅浅的河水里,水流过,围绕碎银子的水花。

马喝水,而小马吮吸它的奶。

小马像刚生出来,尾巴带着波浪,鬃毛也卷曲。

锡白色母马的鬃毛,黑黑的披散下来,遮住了眼睛。其他的马在看小马吃奶,这是庄严的仪式。

动物的母亲没有糖果,没有玩具和新衣裳,只有奶水,而母爱比人质朴。

10

元上都是一座大城市,马可·波罗说它是中华帝国最美丽的都市,宫殿巍峨华丽,而今已荡然无存。

这地方的“羊群庙石雕像”,淳朴华美。

一个石人坐在交椅上,肩膀上刻着回环的缠枝花纹。这些枝条的旋转方向有两种手性,右手性与左手性。

植物学所说的手性(chirality)指植物生长的旋转方向。贝壳、人和动物的毛发和人的指纹都有手性。

“任何一个非对称生长因子都会导致螺旋的产生,如果螺旋达到一定程度,植物就不可避免地出现旋转,其原因永远是某种不等量生长。”(库克,《生命的曲线》)

藤缠树一般是右手性,啤酒花是左手性,DNA的双螺旋也是右手性。

石人的脑袋没了,手里捧的东西也被凿掉,最奇怪的是他从肥硕的袍子里探出两只小而尖的脚。

11

哈——扎布,你看他的手掌,软而厚,平日藏在蒙古袍的袖子里,唱歌时才拿出来。

“拿”是拿出歌声和一切好东西。

他说:“面对死亡,我并不惧怕。此刻,我的心情就像佩戴银鞍子的骏马,兴高采烈地往前走哪。”

大师的话。

从中世纪以来,好像来自民间的艺术大师已经没有了,哈扎布却是一位。他的歌声,哪里是歌声?承载着蒙古人的所有。

席慕蓉诗:

“我折叠着我的爱/我的爱也折叠着我/我的折叠着的爱/像草原上的长河那样宛转曲折/遂将我层层地折叠起来。”(《我折叠着我的爱》)

说尽了哈扎布的歌声。

歌王哈扎布(1922-2005)。

12

想,水晶在指尖光芒晕眩,而蝴蝶也盯着指尖。我只好举着这只手指,走了很远的路。

想,羚羊站在山冈,灌木角拆散流云。

想,野花对谁仰起了脸庞?白的、蓝的脸,也有红脸,它们目不转睛。

接下来想,从羚羊之崖的上方,流水冲桃花,岸坍漂过整株桃树。坐轿子的桃树戴着花朵,左顾右盼,宛在水中央。

白雾止息了野百合与田鼠的对决,夜的蟒衣披在每一棵树上,深邃千里。

这像我对故乡的印象,尤其在杜康之后。

13

越过巴丹吉林沙漠,到达曼德拉山,会看到史前岩画。

人们研究它的年代、作者、主旨,我关心的只有一件事:颜料。

什么颜料几万年不褪色?画的内容,我认为很容易理解。你看,这个丰满的人的肚子里还有一个小孩,说明她是母亲。她胸前一边点一个点儿,乳房,当然是母亲。骆驼双峰之间有一个太阳,是什么?有诗为证: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它们如儿童的画作。人类的儿童时期的画,稚拙、快乐。在镀银一般的宝蓝的岩石上,刻画橙黄的线条。人家早就知道橙是蓝的对比色,两者搭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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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树桩,是被斩首的树,是树的遗骨或开裂的冢。

树桩都很粗,年轮湮灭,长满苔藓。而它身边尚细的白桦树,像拉着手的儿童,惊恐地看着树桩,不肯离去。

或说,树桩是祖母干瘪下垂的乳房,是悬崖上被蒙住眼睛的骆驼。

我见过老死、完整的树,在四川海螺沟。巨大的、活了几千年的树老死了,倒在林中,而身上有许多生物,小虫呀、蜘蛛啊,老寿星多么幸福。

在我老家,过去有挺多林场——林的屠宰场。现在没了,因为没树了。人们扛着电锯,唱着歌儿,杀伐那些粗的、直的、好的树。伐树的“伐”字其实挺可怕,比军阀的“阀”吓人。树没了,沙子来了;人搬走,大地荒芜。

旧小说写豪强,常用“动了杀机”。机是机心,而杀是人之恶念中最恶的一种,不止杀人,还杀动物,植物也不放过。

草原沙化之后,都市的人只感到空气指数下降,车上落土,衣服需要再洗。有人想过没有?在所谓沙化的源头,牧民的家园没了。这里原来是一望无际的草原。你们衣服脏了,而他们的家园万劫不复。是谁毁掉了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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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马。马在马群奔跑,嗅马的汗味,还有踩踏而出的草香。而这匹马披着彩色的毯子,毯子印有大朵的牡丹花,马去参加那达慕大会。

“那达慕”的意思是玩耍。牧区的马天天玩耍,玩耍半径每天好几百里。草滩去过了,趟一趟河水。后来,枣红的、花白的、炭黑的马站在了山冈上。

三马之中,一个是母亲,另两个是马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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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井兰是谁?我媳妇的奶奶。我从这些蒙古女人的照片上看到了她。这个蒙古老太太爱唱民歌,她爱黄昏时分拄杖于沈阳大街上,迎我岳父。为什么?怕他迷路,怕他找不到家。

我岳父快60岁了,会找不到家吗?会,怎么不会?奶奶天天担心着,守望着,让儿子平安回家。

有一天,我偷闲回家,发现奶奶和一个穿阴丹士林蓝布衫、梳高髻(在沈阳,这样装束很特别)的老太太在南屋小声唱《诺恩吉雅》。我侧听,奶奶出来,看到我,白皙的脸上满是笑容羞怯,她说:“原野,哈哈,哈哈哈。”

她拄一支拐杖,那个高髻老太太也拄一支拐杖(她从多么远的地方来到的啊)。这一对老姐俩偷着(怕打扰别人)唱《诺恩吉雅》、《达古拉》,逐有《天上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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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当鞭子,跨喜马拉雅之马。高原暮云四合,金箭放射。大湖漂来牧歌,这边是草,那边是花。

鹰当毫翎,“长生天”写上苍天。天空云追风转,龙蛇翩跹。先人庇佑草原,这边是马,那边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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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捧一捧的奶子花开在了巴尔虎草原,花朵挤在一起,像看戏的儿童的脸。

二战时的日军把这些花叫“诺门罕樱”。

奶子花浅粉,花蕊金黄,好像每朵花里钻进了一只蜜蜂。

19

成吉思汗训辞中有:“越不可越之山,则登其巅;渡不可渡之河,则达彼岸。”对我来说,不可渡之河,乃由泪水汇聚,于心头桴渡;而不可越之山,是永远只存在脑海里的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