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西湖,我望不见西湖。淅淅沥沥冷冷清清,墨色的夜晚惟风惟雨。就如此亘古不歇地下着,如慈母灯下的针脚,武林广场节日特价时人海的川流,至细至密得来不及看一眼闪电听一声雷。这便是使我魂牵梦萦期期相许了多年的西湖么?怎不见东坡居士潋滟的诗行,苏小小画楼上善招的长袖,只留下这茫茫切切苦苦的雨与街灯共舞,舞成万千盘旋的飞蛇奔涌的泪。
当记忆的阳关在身后訇然关闭,古典之路将注定多风多雨。此身合是诗人未?乘夜乘雨踏踏而来,足蹬黑色皮鞋(不是谢灵运寻诗的芒鞋),身着浅灰雨衣(不是张志和山前默守的蓑衣),提一箱沉沉的工业样品(不是柳宗元舟中独钓的鱼杆),窥探古城,并在古典之侧深深下饵,呵,古典不会料到,在那飘满忧伤的夜晚,将有一个诗情休克的现代渔夫,走进这座无潮地湿的风雨围城。包围及反包围。渗透及反渗透。喧嚣的边缘宁静的边缘,谁能听出是古典还是现代在这里左冲右突?
高脚杯如风荷般倾覆,大理石楼梯如纵横的阡陌在延伸,微笑着说服探测的目光,精致地切割价格的尺度,我望不见西湖,只感觉泛滥的夏天在蝉声里汗流如注。真想把皮箱(不,应该是一根鱼杆的所有的饵)甩进他们贪婪的手,告诉那些被潜意识几次拉出去痛打的谈判对手说,喏,这些都归你,单把西湖归我。可是不行,老板对我手中的电话暴跳着说不行,你要把风险压到最低限度(哪怕马革裹尸,哪怕血染征袍)。是呵,只要老板亮出否则,如裁判亮出红牌,古典,哪怕是最怡人眼眸沁人心脾的古典,都不过是会客厅里的一轴写意山水,再精再美,也与谈判本身无关。
雨还在下还在下,万指齐动着把岸边的垂柳反复清点,现代式的精明,现代式的高速与耐心。挣扎于淹没之上,我仍旧望不见西湖。连骄横狂放的建筑群也在冷雨的时代纷纷失业,钢筋铁骨唐筋宋骨再也禁不起风雨的揉捏,瘦瘦窄窄如远方的行客。谁能在古典中久驻在美丽中永生?无非过客,纵有千年万年的徘徊千般万般的等待,也终将长叹一声,挥袂而去。那么,到底是不是背叛,是谁背叛了谁?昔日的家仇国恨,爱情与诗情,都水一般去了花一般谢了。王谢堂前万事空。所以那成空的往事就不再重要,现代的额头只相信便捷的交通,深股沪股升降指数,预付金与违约金,还有那日日拔节生长的利润呵利润!因此在塞车的间隙红灯的须臾,望一眼西湖或不望西湖甚至永远相忘于西湖,就无所谓愧疚无所谓抱憾无所谓它的在与不在。
再也没有横排竖写的清明(死去的亲人和消退的文化同样使人黯然销魂),再也没有笛声清越的牧童(而今他们是白领蓝领,干的是策划营销),再也没有牛背遥指的酒旗摇摇(老杜与小杜对坐于酒吧,腹内的洋酒在蒸腾惆怅),故国已荒芜,江南正伤心,干早的雨季龟裂千里,使我只见冷雨却不见西湖。
一片夜和雨的丛林外,风中的微光颤动如睫毛。望不见的西湖真美。可是我该去了,当高效的粗鲁如一剂灵药,使所有思古幽情狂泻而空;当计程车催促的喇叭轰鸣如手,一再嘶咬我久病的耳膜;当色情的蝙蝠如魅,往复盘旋于我石凳的周遭,我想我该去了,穿过古典的风雨,穿过现代的防御与攻克,归去。去哪里呢?是一方不曾泛滥未被淹没的净土,还是一个不曾寻到因而未被珍藏的新所在?也许,这一切不重要,重要的是离开,离开包围和反包围,渗透和反渗透,离开一切冲突的泥潭冲突的漩涡,归去。只有在挥别的绝然中,我才能最终见西湖,望见珍藏在岁月深处的梦。而那一抹闪烁美丽的烟水,也正在调整自身的品级,待游子归来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