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望每一个地方,都觉得金色在增加,连房檐的旧木都熠熠生辉。秋天。
秋天,只有黄昏才出现在西方的天际,这是九月。放学的孩子,鼻梁和手拎的小壶,都被勾上金色。戴墨镜的女人、士兵、卖背心和卖葡萄的人,他们顶着金色走路,眼窝很深。我坐在桑园的水磨石台阶上,一个孩子蹲着撒尿,耐心地看这股液体匆匆流向行人的脚下。
雨使桑园的土地黪黑,夕阳又把它们变为金色。仰面看,万道金箭从桃树的枝叶间冲过来。好像一个人在画好了苍翠花园的油画上,拿笔甩了许多晃眼的黄颜料。
秋天这么明亮,使人忧伤。谷神戴着手编的草冠,拎一束庄稼站在天边。本来可以闻到秋天的气味,从池塘、草垛、鹅的食盆,玉米胡子和子夜的大地上汇集的气味。这里却没有。我突然感到,巴赫当年曾目睹过秋天突如其来的金黄,长久地沉思。我觉得这么一种景色和其中包含的上帝的语言,已显露在巴赫的作品里面。我刚刚听过他的勃兰登堡协奏曲之二《F大调第二协奏曲》。亮晶晶的小号,优美的小提琴与雅致的长笛。它们交织缠绕,一一从水面浮起然后下潜。巴赫十七世纪的传记作者施皮塔说,这首协奏曲的首乐章令人想起骑士挥旗奔走,盔甲闪亮。我感到其中“闪亮”的却是秋天。
羽管健琴和大提琴如无边的土地与森林,淳厚、缄默,双簧管和长笛细致地说m秋天的气味,光线与温度。仿佛说,在人的境遇之外存在着的永恒,静美而让人敬畏。巴赫的音乐常常浮现这一主题。尽管巴赤潦倒、暴躁,但他的音乐最为静美。
为了倾听管风琴家布克斯胡德的演奏,巴赫向所在的阿恩施塔特教堂请假四周,前往吕贝克。这是一七〇六年的十月。在路上,巴赫从北德意志的口出和日落之中获得了多少与上帝交谈的机会,天空、河流和树木向巴赫显示世界的和谐与静穆。这机会如此之多,巴赫过了十六周才返回阿恩施塔特,并受到斥责。
从阿恩施塔特到吕贝克,距离是四百二十公里。巴赫步行往返。
德国作曲家策尔特在一八二七年六月向歌德谈起巴赫时说:“无论你怎么把他往坏里想,巴赫仍然是上帝创造的奇迹,一个既清晰又难以解释的奇迹!”
仅仅如此善走,就是一个奇迹。善走的原因是穷,巴赫雇不起马。而巴赫的音乐又是如此之好,他在魏玛的艾内斯特公爵的宫廷内担任风琴师时,写下了大量赋格、康塔塔和古钢琴作品,件件足称不朽。以至当巴赫在一七一七年提出要离开的时候,公爵竟把他投入了监狱。
听巴赫的六首勃兰登堡协奏曲,听不到他对自己糟糕生活的抱怨。事实上,你也听不到明晰的赞美。只有人会对生活发出赞美,如同他们报怨。在神那里只有和谐或由不和谐构成的和谐,巴赫即如此。
世上有一些可以跟时间抗衡的东西,古罗马竞技场、长城、万有引力定律以及巴赫的音乐。巴赫的音乐几乎不能用“风格”来限定,它永远不会过时。
我有时想,如果跻身人类能够占什么便宜的话,便宜之一是与巴赫等等同类,可以分享他们的创造。因为无论怎么想,牛顿与巴赫等人似乎都不应该属于这一种群。而由于什么秦始皇之流的存在,人类还是不占便宜的地方多。动物、天空、海洋和植物由于人类的存在,更是一点便宜也没占到。
时间像水银一样,向四外流走。而巴赫哪儿也不去,成为音乐的钟乳石。夕阳的披风从桃树一点点向上提,树干的金色攒于树梢,最后暗了下来。在桑园里下棋的人,愈发俯首,手下“啪、啪”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