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宁大学操场东侧有一个掷链球的场地,六菱形的,五个面由三米高的铁网构成,另一面是链球的出口。很长时间未见什么健儿掷链球,水泥地的边缘长满了苜蓿草和拉拉蔓,网上有几只快乐的麻雀。
鸟儿在铁丝的网格上游戏,双爪在胸前捉住铁丝,像我们抱着一棵树,眼球滴溜溜地张望,这一定非常舒服。如果人攥着铁栏杆向外看,样子一下变得悲壮,让人想起叶挺等先贤,喜欢俄苏歌曲的则以喉音低唱,“感受到不自由是莫大的痛苦……”车尔尼雪夫斯基最爱唱的歌曲。但鸟儿振翅一飞,已到铁网的另一面,双爪当胸了,非常自由,因为这个网的上空是敞开的。原来鸟儿这么喜欢铁丝,动物园里也是这样设计的,就像孔雀喜欢迈阔步,抖擞着冠子啄沙,猴子喜欢埋头捉虱子一样。然而,辽大的麻雀不断伏在铁丝网的里面和外面,从外面看里面,又从里面看外面,很懂哲学。也像一个窃贼反复享受释放——逮捕——释放的乐趣。
我走过去,三只麻雀很不情愿地飞到树上,齐齐地看着我,担心搞乱它的家园。其实没有什么可搞乱的,既没有床单,也没有冰箱彩电。我很累,刚跑完五千米。为了让麻雀忧心如焚,我故意弄乱沙子,用手指在铁丝网上飞爬。它们一定含着眼泪想:完了,完了!这家伙要占领这个好地方了。
网下是茂密的草,苜蓿在每个叶的腋窝里都探m一束未放的花朵,边缘是艳红的,像我们小时候,左手攥着右手刚露出一点儿的五个指头,假装是狗爪子。或让别人猜哪个是中指。苜蓿未放的小花也这样使劲攥着,花一开,雪白,红色一点儿都没有了。
兔子最爱吃苜蓿草椭圆深绿厚实的小叶子。我曾经问过曾祖母,兔子吃苜蓿到底是什么滋味呢?她说,就像你吃苹果一样。这话给我留下的印象非常深。后来一见到苜蓿草,就焦急地张望,希望有兔子来。而见到一望无边的苜蓿,竟替兔子心疼了。拉拉蔓是琐碎的东西,从头到脚全是草籽,假装富足。你难道想冒充麦穗么?看到草的高低起伏,我想上帝在云端看人间的森林也不过如此。因而我希望在阴翳蔽日的草的枝叶下,走来一队小心翼翼的探险者,即使我在其中也很好。打着裹脚,握刀的手早已汗湿了。这时我想起小学一年级时,老师教的一首歌:
高高的兴安岭,
一片大森林,森呀林里住着
勇敢的鄂伦春。
一呀一匹马啊,
一呀一杆枪……
唱“一呀一……”的时候,舞蹈如下:一只手放在背后,另一只手伸出,一条腿抬起,头偏向一方。可见当一名鄂伦春人也是极快乐的。那么,这里就是麻雀的兴安岭吧。
我不再久留,刚离开链球场,三只麻雀箭一般地扎下来,回到它们魂牵梦绕的家园。什么东西都有一个顶好的去处,譬如我们认为黄山好。对麻雀来说,能得到带铁丝网的链球场是最好的去处,它们——用旧小说的话讲,是——在此享尽了荣华富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