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
沈阳下第一场雪的时候,已经是十一月末了。人们换上羽绒服,小心翼翼地在冰雪路面上滑行,一如狐步。这时,草们——包括散草和草坪里优雅的洋草,都埋在大雪里。再见到你们,要到明年春天了。我对草说。
有时候,阳光也有充分的幽默感。今天,也就是雪后的第三天,阳光大力而出,何止于暖意融融,它们鼓足了马力倾汇在雪上。仿佛太阳不想过冬天了,冬天没意思。雪只好大忙,一层层塌陷着,安排小沟小渠把水流出去。屋檐滴滴答答。大街变为醒目的黑色,人们抱怨,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肮脏的冰激凌式的雪泥里,上班或干其他什么。
我看到了最美的景象——
草们苏醒过来。它们刚要被冻死,就被阳光大佬抢救过来。或者说,它们在雪被窝里才做了一个梦,就被刺眼的阳光吵醒了。我看到,草的腰身比夏天还挺拔,叶片湿漉漉的,好像孩子们破啼为笑时睫毛上挂的泪花。
大雪刚来,土地原本没有冻透,还在呼吸,为草暖脚,往它们脸上吹气。那么雪一融化,就像在游戏中你把一个藏着许多孩子的被单突然掀开,它们笑着喧哗而出,然后大摇大摆地走在屋檐下面,或砖垛旁和高尚的草坪上。
原来,我一直感受到草的谦卑。草在此刻却傲慢而美丽,像身上挂着许多珠宝跳舞的康巴汉子。
最主要的——我觉得草们,至少是我家屋檐下的草——像我一样愚蠢,它们以为春天来了。它们仪态的娇羞与慵倦,和春天时分一模一样。我指着手上的日历表告诉它们,有没有搞错,还没到十二月,怎么会是春天?草,要不怎么说它们是草呢?根本不理我,以为春天到了。
你听到河水的声音了吗?
你看到大雁的身影了吗?
我还是很感动。我觉得我对自己生命的看法没有像草那样珍惜与天真。能活就活,每天或者说每个小时都旺盛着。死根本不会是生的敌人。那几天,沈阳真是美丽极了,在未化的白雪之间,一丛丛草叶像水洼一样捧着鲜绿。而我,骑着自行车吹着口哨检阅了所有的草,穿行在它们的梦境里面。
之二
你看那灌木,在雪里捧着大大小小的雪团。
我第一次看到灌木胳膊会有这么长,比北加里曼丹猿猴的胳膊还长,怨不得它把金黄的迎春花开得那么簇密。春天,桑园里面的这棵迎春花树成了金花的铁丝网,或者说用带瓣的黄丝带一圈圈捆扎起来的包裹。要寄到什么地方去呢?不寄到哪里,那就先放在这里吧。
雪后的植物,无论杨树、柳树,谁都没有像灌木这样兴高采烈。它们如同演杂技的,让雪从左臂顺肩膀爬到右臂。你是担雪者吗?灌木夫人。我问它们。而它们指着自己身上的雪说:你看,你看……
是要看一看。这些小心堆在灌木肩上、颈上的雪,好像会掉下来。孩子们每做一个惊险的动作之后——比如上凳子——都要大喜而叫:你看……灌木也如此。
灌木在雪后的可喜,不止于枝权间白雪堆积,还在于雪斑驳错落地映出枝条的黧黑、坚韧、修长。如果敝二外甥阿斯汗看到此景,一定大呼:“哎呀!那些树长棉花啦!”那些细枝上较小的雪团,已在阳光下融化,变成孱弱的小冰凌,立着一条腿瑟瑟。而大朵的雪则毛绒绒的,缩着脖子睡觉,早上睁眼看一看,然后再睡。
我在北方长大,却刚刚发现雪后的灌木有这么好看。假女口生命是由目睹许多奇观组成的话,那么我不知错过了多少这样的机会,属于无知者。如果自然之美对人来说只是一种感动的话,那么成群结队去黄山等地旅游已显有一些虚妄了。生命(不只是我们的生命)每时每刻都在悄悄地展示美丽,哪里都有美。而上帝呢,多么有耐心,把曾经熟视无睹的雪中灌木之美再次推入我的眼帘。上帝对任何人都没有失去信心。
而灌木之美只是小小的、微不足道的美景。那么,我把看到它的这一刻称之为今天的良辰。
之三
在厚厚的白雪上,麻雀起飞。它们圆滚滚的,身上惭愧地带着大气污染积蓄的尘灰。远看,我甚至诧异:土豆怎么会飞到房檐上呢?它们的确像刚从地里挖出来的,带泥的土豆。
回到家里,我再次从彩图本的鸟类辞典里找到麻雀,它的褐色的翎羽原本也是精致的,虽无艳丽,却不失鸟类的优雅。当然从格调上说——一位研究格调的人认为——紫与褐永远是下层社会喜爱的色彩。幸好麻雀未想跻身上层社会。电许它飞过动物园时,瞥见孔雀在铁丝笼里踱步,以为上层社会都要生活在笼里,于是大喜,一跃冲天。
我看到麻雀在深可埋膝的雪上起飞时,激起粉末。想到麻雀坚劲的两爪蹬地飞升时,竟受到了雪的“解构”,就像一个人踩在一排西瓜上投篮一样,力不胜负。我想麻雀一定会生气。而我想到它们踢腾得雪花乱溅却使不上劲,就想笑。此不仁也。
在雪中,麻雀寻找食物很难。昨天有一只钻进了我住的楼道里。听到脚步声,这只麻雀“乒乓”撞窗。可怜的飞行家不晓得世上还有玻璃。在我儿时,见到小鸟入楼,不知会怎样的快乐,而现在是想让它出去。我把二楼过道的窗子打开,但不知怎样诱它从三楼下来,三楼就是楼顶。回屋,攥两把小米顺楼梯撒了一路。我坐在家里想像,麻雀款款啄食,拾阶而下,口腹渐饱,逾窗起飞。当然这只是我的揣摩。过了一会儿,我探望,鸟没了,楼梯上的小米却黄澄澄的让人心疼。若有老太太走过,肯定骂,哪个王八这么败家。或说这人真傻,背小米上楼,连撒了都不知道。我赶紧扫人撮子,沿屋檐撒了一溜儿,给麻雀搞一些明天的早茶。它们发现后,会惊讶,边吃边探讨:你们说真有圣诞老人吗?
之四
雪地天地间不疾不徐地漫扬,仿佛预示一件事情的发生。
雪的静谧与悠然,像积蓄,像酝酿,甚至像读秒。我常在路上停下来,仰面看这些雪,等待后面的事情。雪化在脸上,像蝴蝶一样扑一小片鲜润。这时最好有歌剧唱段从街道传来,如黑人女高音普莱丝唱的《柳儿的咏叹调》,凄婉而辉煌,以锻金般的细美铺洒在我们身边。这时,转身仰望,飞雪自穹庐间片片扑落。这样,雪之华美沉醉就有了一个因缘或依托。一九二六年四月五日,托斯卡尼尼在米兰斯卡拉歌剧院指挥《图兰朵》的首演,在第三幕柳儿唱毕殉情之后,托氏放下指挥棒,转过身对观众说:“普契尼写到这里,伟大作曲家的心脏停止了跳动。”说着,托斯卡尼尼眼里含满了眼泪。
跟雪比,雨更像一件事情的结束,是终场与尽兴或满意而归。包括雨滴刷刷入地的声音。而雪是一种开始。我奇怪它怎么没有一点声音。我俯身查看落在黑衣上的雪片,看到它们真是六角的晶体,每个角带着晶莹的冰翼。原来它们是张着这种晶翼降落人间的。在体温的感化下,它们缓缓缩成一滴水。而树,白杨树裂纹的身躯,在逆风的一面也落满了雪绒。那么,街道上为什么不响起一首女高音的歌声呢?“金矿”苏莎兰唱的蝴蝶夫人——“夜暮已近,你好好近我”。
我看到了一个小女孩,裹着绿巾绿帽,露出的脸蛋胖如苹果,更红如苹果,与她帽项的红缨浑然一色。我从她外突的脸蛋看出,她在笑。我为这孩子的胖而喜,为其面庞之红而喜。倘若是我的女儿,必为她起名为年画,譬如鲍尔吉·杨柳青·年画。红红绿绿的年画在毛绒绒的雪里蹒跚,向学校走去。
雪就这么下着?
就这么下着。
入夜,把小窗打开,飞入的雪花滑过台灯的橘色光区时,像一粒粒金屑,落在稿纸上,似水痕。纸干了之后,摸一下如宣纸那么窸窣,可惜我不会操作国画,弄一枝老梅也好。
在雪的绵密的前奏下,我不知会发生什么事情。事实上,生活每时每刻都发生着许许多多的事情。但愿都是一些好事,我觉得这是雪想要说的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