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每天变傻一点点:原野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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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跟穷人一起上路

那一次,我从油麻地去香港岛看维多利亚湾的夜景,途中步行经过一个隧道。隧道的名字已忘记了,印象是宽亮如昼。走着,目光被左壁招贴画吸引一一个风尘仆仆的汉子迎面而来。他刚毅精悍,左腿是机械假肢,肩膀有些前斜,吃力地、渴盼地向前疾行。画面下方的文字说此人为病中的穷孩子募捐,正在旅途中。画中心有大字。

跟穷人一起上路。

这位汉子一定走过了千山万水,不然不会有如此深邃的目光。他刚毅的表情背后掩饰着隐痛,用这条假肢走,每一步恐怕都要痛。那么——他正徒步穿越新疆的独山子、玛纳斯、一碗泉,甘肃的马莲井、黄羊镇、娘娘坎,然后经陕鄂湘粤到香港。他是香港人。一个忍痛的行者用假肢穿越大西北的旷野,信念像火苗一样越烧越旺,让没钱的孩子治病。

照片用镀铬金属镶框,内置灯光照明,一幅连一幅延伸到前面。画面上的汉子像排队一样,一个接一个向你迎面走来,昂着头,有些吃力地移脚。然后是一行比一行小的字一跟穷人一起上路。

香港街头,很少见到通常印象中的穷人,大家似乎衣食丰足。在这幅视觉冲击力强烈的招贴画中,“穷人”两字竞很尊贵,关注他们如同人人责任。

就是说,此刻我感动了,血液从各处奔涌而出,冲撞全身。心里默念:跟穷人一起上路!跟穷人一起上路……

这时,耳边歌声趋近,不远的地方有一支乐队。四个淡蓝色牛仔装的年轻人弹唱,三男一女。隧道高瓦数的灯光把他们脸的庞勾勒得十分柔和。他们沉静吟唱美国乡村歌曲,弹电贝司的女孩子很卖力,头发在肩膀上跳。他们脚下一只干草色的牛仔礼帽里有散钞,纸卡写着:“为脊髓灰质炎病童筹款”。

乡村歌曲在海底隧道回荡,宁静而朴素。曲调如RICHAFD MARX的风格,把渴盼压在了心里,舒展、大度而倔犟。譬如fools game。又如mg confession。吉他,蓝色牛仔装和他们头发上金黄的轮廓光,与音乐一起构成了奇妙的效果,身后招贴画上的独行者目光炯炯,简直就要破壁而出了。

我想站下多听一会儿,但听众只有我一个人。别人扔下钱匆匆而行,我把仅有的一些港元扔进干草色的礼帽里,感到轻松。这几天我被这钱弄得枯燥。买东西剩下的这点钱,大件买不成,小件又不想买。还得动脑筋找打折的商店,比如“SOGO”,又要算计地铁费用等等,哪如此刻省心。

乡村歌曲对爱情、忧伤和前途均有独特的诠释方式,就像枝头上的花与瓶里的花不一样,像赤脚在五月的玉米地里走过,脚丫缝感到土壤的湿润,像衣衫带着松香味,指甲缝里有洗不尽的新鲜泥土。但我把所有的钱放进礼帽之后,伫立倾听就有一些惭愧。我想有钱真是不错,隔一会儿,往那里扔点钱,再接着听。但是把钱分几次给一个募集善款的乐队,似乎也不像话。

他们并没有用目光驱人,眼神里多少还有一些谢意,感谢我目不转睛地倾听。跟港人比,我有许多时间,但仍然不能长久流连。

乡村歌曲的声音离我越来越远,我用目光接过一幅又一幅的“跟穷人一起上路”,向出口走去。这时口袋空空,我把它翻出来,像两只兔子耳朵在腿侧垂着。我童年曾玩过这样的游戏,那时没有钱,口袋里是一些纸团。现在演习一遍,竟很新鲜,好像洗手套一样把自己翻过来洗干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