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每天变傻一点点:原野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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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欢喜缘

有一次,我外甥阿斯汗没头没脑地发问:“它们,谁跟谁在一起?”他手指笼中筷子。

我呆了半天,明白了这样的意思:筷子们,哪只与其他有过同伴关系,譬如在一起夹菜、扒饭。

阿斯汗是小学生,他把筷子想像得如自己一样,他说“就像同座似的”。

我觉得阿斯汗的想法好笑,又羡慕他的心境,把筷子看成集体,关心它们谁跟谁好。“谁长相啥样,它们知道吗?”阿斯汗问。

孩子都是泛神论者,神灵无所不在,当然也在筷子身上。它们各自都有不同的长相,不然互相怎样辨认?它们过去是树或竹的一部分,在不同的森林与山坡上,那里的河流有不同的名字。

然而我听到阿斯汗的话,有一些别样想法。外表如一的筷子,在孩子眼里有灵性。而眼目流盼的人类,在某些时刻,譬如在街头排队买牛奶时,亦麻木如同笼中的筷子,事后想都想不起彼此的相貌个性。

人在很多时候做不得已的事,买牛奶、家务、接送孩子。人在此刻,面无表情,像一株株没有区别的植物。这时候,看不出人的生机。羚羊从不在某一个地方排队,一动不动地排队。但人常常排起队来,买牛奶或买邮政储蓄纪念币。人此刻的表情很怪,麻木中带有一种僵硬的庄重。若是羚羊,早散去了,寻找野花、泉子或栖息地,然而人仍僵立着,为着一种意义——买牛奶。

人们多半不重视买牛奶时相识的机会,仿佛在琐屑的事上交往必然琐屑。相反,如果两位游人在华山的一线天相逢。一问,竟住在同一城市同一街道,立刻大喜。冥冥中如有神助,说有缘分。其实人与人接触产生的喜悦是等同的,并不因为地域与事件而有所区别。

“缘”是佛家的说法——“说法”也是佛家阐述经典的用语——即人与周遭交关的因果联系。人有善缘,也有恶缘。人生病也是一种缘,药石之下霍然痊愈,则为医缘。按照佛家的说法,人与人偶尔一遇,都有深远的种子的作用,即便买牛奶也不例外。因此欢喜,微笑,使自己每一刻都充满新奇与惊喜,是好运的开始。事实上,如果马路上有一个不相识的人向你凝视微笑,我们会有幸运的感觉,甚至有些受宠若惊。这是什么也没发生之际发生的大事,一个人感染了另一个人。此为欢喜缘。

这种惊喜,如果要等到华山的一线天去实践,那么人生委实太短了。假如从现在开始,我们提起精神,放手对陌生人微笑,会收到许多微笑的回报。这样,每一天都饱满欣喜。也许人们不习惯向陌生人微笑。事实上,一个奇妙的现象在于,你一笑,对方就记住了你,你也记住了对方。人的记忆永远向微笑开放。或者说,人与人在神面前早就相识了,微笑只是一张卡,重现记忆。有些动物,譬如小鸟,鹿与马,在任何时候都精神饱满,如果它们会笑,会不断地笑。而人,把生活分成快乐与不快乐的,在不快乐的时候一直沮丧着。这在动物那里是没有的。如果你看到动物垂头丧气地排队买牛奶,一定觉得荒唐。

筷子们共处一笼,平淡无奇。但这种平淡的日子也有限制,过不了多久,筷子也照样各奔东西。有一天,我在体育场篮球场地竟然发现了一只筷子。这里怎么会有筷子呢?不知道。天下事原本谁也说不清楚,但细究起来,各有各的因缘。

阿斯汗提出了筷子的见解后,已忘记了。但我见到筷子——有一次在超市见到各式的筷子——忍不住想到了人事聚散,一时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