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每天变傻一点点:原野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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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茶缸

有一次,我妈在地摊上看一个人卖茶缸子。他一边喊,一边拎着茶缸的把儿往地上摔。

“不碎啊,不碎!”

我妈好奇,停下脚步看,这缸子怎么不碎呢?

此人见有人看,使足了劲,拿茶缸子拼命往水泥地上摔。“当、当……”

我妈赶紧上前拉住他胳膊,“别摔了,别摔。”

“哎”他说“就是不碎”。

这事就像看人打架拉架一样,不让人摔,你就买下得了。

晚上,我妈把这茶缸子送给我女儿,说你喝奶用的,然后学那人怎么竭力摔。说着,拿缸子轻轻磕墙壁。我女儿说:“奶奶,你不用试验了。”我妈又轻轻摸了摸那缸子,仿佛那是受惊了的小动物的皮毛。

这缸子黄颜色,画着卡通图案。因为它如此耐摔,我便说不出它的材质,只好说“瓷的”,像瓷。

我不知道什么人家需要这样的缸子。好多日常用品都伴随着我们的成长而消失而更生。人的童年,大约都离不开打碎过许多碟子碗与玻璃杯而渐渐长大。长大后,会因某种缘由深情地回忆:

“那个带蓝边的大花碗……那个底上有金鱼图案的盘子,盛饺子的……”

像怀念老朋友,因为它们都不在了。

然而我们家这个黄缸子将永远存在,即使你把它扔了,它也在另一个地方存在。我曾想过,假如有一天敝城像庞贝古城一样,被维苏威火山喷发所湮灭,什么都没有了,但这个黄缸子却在。而如地震、飓风之类,都不是黄缸子的对手。虽然它并不能给未来的考古学家提供什么政治、经济以及风俗方面的证据。

在人们惯常的思维里,凡物都有一个生灭的环境。而好东西仿佛更容易毁灭。比如女人的容貌、水果、人们小心捧着的水晶杯。不仅如此,四季、月之盈亏,都在告诉我们有关变化的一切。而这个黄缸子,却可耻地居于不碎之列。我很想对来访的朋友说,“就是它,不碎。”仿佛指认一个罪犯一样。

而对黄缸子产生的嫉妒,也和我们自己的软弱有关。无端地,这一副身板变成了高血脂或其他什么,好像在说一个“不碎不碎”的道理。

从另一方面说,现代科技也把什物的功能研究到了无理由的程度。譬如,仔细看一下电视机或手机的说明书,都有大量的功能。然而这些功能多数人并不去用。

现代人的问题,至少从健康上说,是某些功能太强,而某些功能又太弱了。不均衡导致了废退。从高血脂、脂肪肝和冠心病来说,证明人类原有的设计程序没想到大量摄入脂肪的后果。吃的功能击败了代谢的功能。行走、跑——跑应该是早期人类遗传给我们最重要的机能、睡眠等人类基本的功能都在消退,与之相关的,心肺与内分泌功能也在消退。早期人类并没有想到他们的后代终日坐在股票交易所或会议室里,甚至不需要腿,因为有汽车代步。从现在的状况看,在进化过程中,四肢和肌肉都是多余的,只要有会思考的脑袋和盛食物的肚子就够了。

单一追求某种功能的发达,是人类不能不承认的事实。如学生追求考试成绩,商人追求赚钱的能力,官员追求升迁的机会。作为人,我们几乎忘记了人的多样的完美的功能和多样的丰富的生活。人们只是在电视里看到有的人在奔跑,有的人在下棋。因为他们只靠奔跑与下棋谋生。关了电视,这些事就永远和自己没有关系了。

这样的人生实际很无趣。像那个黄缸子,它只能盛水,虽然它很坚固,那也没增加一点它在盛水之外的有趣的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