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每天变傻一点点:原野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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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糖

想起一个词:天敌。那是无冤无仇势不两立的一种情况。譬如,猫见了老鼠一定将尔正法,不管你这个老鼠是老是幼,是不是另一位老鼠的意中人或二姨,乃至从遥远的地方来此作短暂逗留的老乡,“嗖——”利爪如电,休矣。想一想,这几乎令人悲观。警察也不一定非要抓每一个罪犯,好比说有钱之罪犯。而天敌却这样子,残酷。说到这里,我顺便将自己的天敌想了一遍,几乎全都是人,也包括在牧区遇到的一只狗和在山坡上睡觉时盘旋在我头顶的一只鹰,幸亏后来醒了。而天敌们(多见于本单位)同样毫无理由地龇牙扑你,下决心消灭你。这在人情上说不通,在生物学上容易理解。老鼠出现在猫的视网膜上时,已不是“老鼠”,而是“美味”,涎水已经发动了。就像在牧区那只狗的中枢神经反射中,我被归类于“潮州菜”一样。

那么,我是谁的天敌呢?这令人兴奋,仿佛一种提升或待遇。想了半天得知,小时候,我是糖的天敌。换言之,糖的天敌乃是我的牙。现在想起,褐色的,一分钱一块,用甜菜榨的硬糖,在声震屋瓦的咀嚼中顷刻化为甜水,其乐何如?嚼糖,像坦克碾过冰排,两腮、舌下和咽部一并风光无限,它们可能以为共产主义已经实现了。短见,一糖耳。这时,由颌骨传遍整个头颅的轰隆隆的声音,不异春雷滚滚。此际,我常常奇怪地想起“布拉格”这个词。吾友邹静之童年时也是糖的天敌。他写,一块牛轧由腮的这厢挪到另一厢的艰难与珍贵,以唇呼呼地收拢甜汁。看到这儿,如见那张眼睛笑成一条缝的少年的脸。他还写,在河南当知青时,送粪过桥时将口中一粒糖落入河水,他俯察微澜,心想让河水甜吧,一丝丝的甜到底能流多远呢?此景,也是逝者如斯夫。看到静之这些话,再看他新书《风中砂粒》上的照片:纯朴快活一如将要融化的雪人,一绺头发在风中支着,有点傻。没错,这话一定是他说的。从腮边转移牛轧的艰难,舍此,幸福安在哉?真人下笔乃如此,可作道场矣。而不像那些“青春派”文人,先写白马王子凌空御风,后心虚,写学者书房,个个绷得很紧,怕破坏深沉。

过去听说季羡林先生要写糖的通史,说糖在梵文、巴利文以及其他古老的语种中发音相同,而吾人在汉唐时就管糖叫糖了。怪不得它发音浏亮——糖!各国人民都这样说。以后见到异域的人,不必踟蹰言语障碍,何不微笑着伸出手,说“糖……”。对方一楞,眼露惊奇,也伸出手:“糖……”,谁说不是一个良好的开端?

说我们的牙曾是糖的天敌,是就匮乏的童年而言。现今,糖已是牙们的天敌了。天敌的角色互相置换,这与生物界并不相同,有点像单位的事。乍一看这样那样,时来运去,说不上谁是谁的天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