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87年9月下旬的一个雨夜,大雨滂沱。其时我正在福尔摩斯家里--我的妻子回家省亲去了,因此我又成了贝克街的常客了。
我们各自坐在壁炉的一端。福尔摩斯在编写罪案记录互见索引,我在看一本克拉克·拉塞尔的小说。突然楼下响起了门铃声。谁会在这种时间、这种天气下来访呢?我们正猜疑间,客人来了。
进来的是一个20岁左右的年轻人,他的穿着考究而整洁,举止大方,彬彬有礼。他手上的雨伞不停地滴着水,身上的长雨衣闪闪发亮,他在灯光里四下打量着。这时,我发现他脸色苍白、两眼无神,显然他被某种巨大的忧虑压得喘不过气来。
“对不起,”他说着,将一副金丝夹鼻眼镜戴上,“我从暴风雨中带来的泥水弄脏了您的房间。”
“把您的雨衣和伞给我吧,”福尔摩斯说,“它们挂在钩子上,很快就会干的。我看您是从西南来的吧。”
“是的,从霍尔舍姆来的。”
“粘在你鞋上的泥土很清楚地告诉我您是从那里来的。”
“我是专程来请教您的。我估计在您经手的案子中,没有比我的家族中所发生的那一连串更神秘、更难解的了。”
“我对您的案子很有兴趣,”福尔摩斯说。“但您得先告诉我大概情况,然后我再问您一些重要的细节。”
年轻人往前挪动了一下椅子,把淋湿的脚伸向壁炉。
“我叫约翰·奥彭肖,”他说,“由于事关上一代遗留下来的问题,为了让您对这事有个大概了解,我得从头说起。
“我祖父有两个儿子--我伯父伊莱亚斯和我父亲约瑟夫。我父亲在康文特里开了一家小工厂。自行车发明后,他的工厂扩大了,并享有奥彭肖防破车胎的专利权,因而生意很火,使得他后来能够凭着让工厂所得的那笔巨款过着很富裕的退休生活。
“我伯父伊莱亚斯年轻时侨居美国,是佛罗里达州的一个种植园主,据说经营得很好。南北战争期间,他在杰克逊麾下作战,后来在胡德麾下升任上校。战争结束后,他离开军队,返回了种植园,在那里又住了三四年。大约在1869或1870年,他回到欧洲,在苏塞克斯郡霍尔舍姆附近买了一小块地。他在美国发过大财,是个很怪的人,凶狠暴躁,发怒时言语粗鄙,性情很孤僻。他定居霍尔舍姆后,一直深居简出。他有一座花园,房子周围有两三块地,他可以在那里锻炼身体,但他经常几个礼拜都不出门。他喜欢狂饮白兰地酒。烟瘾也很大,他不喜欢社交,甚至和自己的弟弟也没有来往。
“他虽然不关心我,但其实,他是蛮喜欢我的。他第一次看到我的时候,我还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孩。那是1878年,他已回国八九年了。他恳求我父亲让我和他住在一起,他用他自己的方式来疼爱我。他清醒的时候,喜欢和我一起下棋。他还让我代表他与佣人及一些生意人打交道,因此我到16岁时,俨然就是一个小当家的了。我掌管着所有的钥匙,我可以去任何我想去的地方,做任何我想做的事,只要不影响他的隐居生活就行。但是,也有一个奇特的例外,那就是,阁楼那层的很多房间中,有一间堆放着破旧杂物的房间,常年加锁,无论是我还是别人,他都不让进去。我曾非常好奇地从钥匙孔窥视屋内,但除了一大堆破旧箱子和大小包袱外,什么也没看到。
“1883年3月的一天,一封贴着外国邮票的信放在我伯父的餐盘前面。对他来说,一封来信是很不一般的事,因为他的账单都是现款支付,他一个朋友都没有。从印度的彭得治利来的!他拿起信诧异地说,这是怎么回事?他急忙拆开信,五个又干又小的橘子核忽地蹦落到盘子上。我正想笑,却笑不出来,因为我看见他大张着嘴,双眼圆睁,面如死灰,拿着信封的手颤抖起来了。K.K.K.!他尖叫着,上帝,真是罪孽难逃呀!
“我叫道:怎么啦?伯伯!
“死亡!他说着,离开餐桌到他自己的房间去了,剩下我一个人在那里心惊肉跳。我发现在信封口盖的里边,涂胶水的上面,有3个很潦草的用红墨水写的K字。信封里除了那5个干瘪的橘核外,没别的东西。是什么东西让他怕成这样呢?我上楼时,他下好下楼,他一手拿着一枚生锈了的钥匙,另一只手里是一个钱盒一样的小黄铜匣。
“他们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我还是会战胜他们的。他赌咒般地说道,叫玛丽把壁炉的火生起来,再让人把霍尔舍姆的福德姆律师请来!
“我按他的吩咐去做了。律师到了一会儿后,他把我叫到他房间里。炉火很旺,火苗里有一堆黑色蓬松的纸灰烬。小黄铜匣子打开着放在一旁,里头什么东西都没有。我瞥了那匣子一眼,很吃惊地发现匣子盖上印着我上午在信封上所看到的那样的3个K字。
“约翰,我伯父说道,我希望你能做我的遗嘱见证人。我把我的产业都留给你的父亲。当然,以后你父亲又会留给你的。如果你能平安地享用它们,当然好。不过,如果你发觉不能,我劝你把它留给你的敌人。我很遗憾给你留下这样一个有双重意义的东西,可我也不知道事情会向哪个方向发展。你在福德姆律师、指给你的地方把你的名字签上吧!
“我在律师所指之处签了名,律师就把遗嘱带走了。你们可以想像得到,这事给我的印象多么深刻。我想来想去,还是不明白到底怎么了。可这件事留下来的模模糊糊的恐怖感,始终在我心里,虽然随着时间的过去,并没有发生什么干扰我们生活的事。即使这样,我还是看出我伯父从此举止异常。他酒酗得更厉害了,并且更加不愿意去任何社交场所。他老呆在他自己的房间里,而且还上了锁;但他有时发酒疯似地冲出屋子,手拿左轮手枪到花园里狂奔乱跑,尖声叫喊,说他谁都不怕,还说什么人也好鬼也好,谁也别想把他像圈绵羊一样圈起来。等到激动过去后,他又慌里慌张地跑回房间,插闩上锁,就像一个极为恐惧的人,再也不能装腔作势地硬撑下去了。每当这种时候,他的脸都是汗津津的,虽然是寒冬腊月,但看上去却像刚从水盆里出来似的。
“哦,福尔摩斯先生,现在我来说说事情的结局吧。有天晚上,他发酒疯跑了出去,这一去就再也没能回来了。我们找到他时,他头朝下栽在花园一角泛着绿色的污水坑里。现场没有任何暴力的迹象,坑里的也不过两英尺深。鉴于他往常的古怪行径,陪审团认定他是自杀。
“但我知道,他是个怕死的人,他是不会去自寻短见的。事情过去后,我父亲继承了他的地产和14000镑左右的银行存款。”
“请等等,”福尔摩斯说,“我想您说的这个案子是我听到的最出奇的一件。请您把您伯父接到那封信的日期和他的死亡日期告诉我。”
“收到信的那天是1883年3月10日,他的死是5月2日,即7个星期之后。”
“谢谢,您继续说吧。”
“我父亲接收了霍尔舍姆那座房产后,他在我的建议下仔细检查了长年累月上着锁的阁楼。那个黄铜匣子仍在那里,匣子里的东西早已毁掉,我想那天我看到的灰烬就是吧。匣盖里面贴着纸标签,上面写着K.K.K.3个大写字母。下边是信件、备忘录、收据和一份记录等字样。我们推测:这可能表明了我伯父奥彭肖上校所销毁的文件的性质。除了很多散乱的文件和记有我伯父在美洲的生活情况的笔记本外,没什么重要的东西了。这些散乱的东西,有关于战争时期的情况和他忠于职守、荣获英勇战士称号的记述,也有战后南方各州重建时期的很多与政治有关的记录。显然,我伯父曾积极参与了反对北方的斗争。
“我父亲是1884年初搬到霍尔舍姆去住的,直到1885年元月,一切都很顺利。元旦后的第四天,我们围着餐桌吃早餐时,我父亲忽然一声惊叫,只见他一手拿着一个信封,一手拿着5个干瘪的橘核。以前我给他说伯父的遭遇时,他老嘲笑我荒唐,而当他自己遇到同样的事时,却也吓得大惊失色,神色不安。
“啊,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约翰?他结结巴巴地问。
“我心情沉重地告诉他,这是K.K.K.
“他看了看信封的内层。是的,他叫了起来,就是这几个字母。这上面又写了些什么?
“把文件放在日晷仪上,我在他肩膀后面望着信封念道。
“肯定是我们花园里的日晷仪,因为别的地方没有那东西,我说,文件肯定是毁掉的那些。
“呸!他壮着胆子说,这是文明世界,不许有这种蠢事发生!这东西从哪儿来的?
“我看了看邮戳回答:从敦提来的。
“荒唐!他说,日晷仪啦,文件啦,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才不理这种无聊的事呢。
“要是我的话,我就去报警。我说。
“不行,让他们来讥笑我,我不干。。
“那让我去报警吧?
“不,你也不许去。只有傻瓜才会为这种荒唐事担惊受怕。
“和他争下去是没用的,他非常顽固,我只好惴惴不安地走开,我感到一场大祸就要来了。
“收到信后的第二天,我父亲去看他的一位老朋友,弗里博迪少校,波茨坦山一处堡垒的指挥官。他的出访让我很高兴,我想,他离开了家就离开了危险。可我错了,他出门的第二天,少校给我拍来一封电报,让我立即到他那里去。我父亲摔在一个很深的石灰矿坑里,这种矿坑在那一带有很多。他的头骨跌碎了,不省人事。
“我勿忙跑去看他,可他从此离开了人世。显然,他黄昏前从波茨坦回家时,由于不熟悉乡间的道路,石灰坑又没栏杆遮挡而摔了下去,所以,法官很果断地认为这是意外致死。我仔细而又谨慎地检查与他的死有关的事情,但没有发现任何含有谋杀意图的事实。现场没有暴力迹象,没有脚印,没有抢劫事件发生,也没有人看见路上有陌生人出现。可我的心情很不平静。我敢断定:这一定是有人精心策划的卑鄙的阴谋。
“我在这种不祥的情况下继承了遗产。您可能奇怪我怎么不把它卖掉。我的回答是:我认为我家的灾难在一定程度上是由我伯父生前的某些事情引起的,所以不管在哪里,祸事都会同样紧紧地威胁着我们。
“我父亲是在1885年1月遭遇不幸的,到现在有两年八个月了。在这段时间,我在霍尔舍姆的生活还是幸福的。我甚至想:灾祸已经远离我家,它已与我的上一代人一起告终了。谁知我这样的自慰还为时尚早,昨天早上,灾祸又来了,情况和父亲当年的经历一模一样。”
那年轻人从背心口袋里取出一个揉皱了的信封,走到桌旁后,他把5个又干又小的橘核抖落在桌上!
“这就是那个信封,”他说道,“邮戳盖的是伦敦东区。信封里还是那几个K。然后是把文件放在日晷仪上。”
“你有没有采取什么措施?”福尔摩斯问道。
“没有。老实说,”他低着头,消瘦苍白的双手捂着脸,“我措手无策。我觉得自己像是面对着一条毒蛇的可怜的兔子。我好像陷入了一种不可抗拒的、残酷无情的恶魔的魔爪中,而这魔爪是谁也防范不了的。”
“不,不!”福尔摩斯嚷道,“你得采取行动啊,不然,您就完了!现在除了振作起来外,没什么可以挽救您的了,您没有唉声叹气的闲功夫啊!”
“我找过警察了。”
“哦!”
“可他们听我说完后,只是笑了一下。我想他们都固执地认为那些信纯属恶作剧,我的两位亲人之死诚如法官所说,完全是意外事故。所以不能和那些前兆联系到一块。”
福尔摩斯挥起拳头吼道:“他们可真愚蠢!”
“不过他们派了一个警察和我一同住在我家里。”
“他今晚和您一起出来了吗?”
“没有,他奉命只呆在房子里。”
福尔摩斯又愤怒得挥舞起拳头来。
“那么,”他叫道,“您为什么一开始不找我?”
“我不知道啊。直到今天,我向普伦德加斯特少校谈了我的困境,他才劝我来找您。”
“您接到信后已过了整整两天了,我们应该马上采取行动。我想除了那些您已给我提供的情节外,再没有更进一步的凭证--没有什么对我们有用的、带启发性的细节了吧?”
“有一件。”约翰·奥彭肖说着,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褪了色的蓝纸,推开放在桌上。“我还记得,”他说,“那天,我伯父烧毁文件时,我看见纸灰堆里有一些小的没有烧尽的文件的纸边,就是这种颜色的。我在伯父屋里的地板上发现了这张纸。我想它肯定是从那一叠纸中掉下来的,所以没被烧掉。纸上只提到了橘核,恐怕它对我们没多大帮助。它可能是我伯父日记中的一页。”
福尔摩斯把灯移了一下,我们弯下腰仔细看那张纸。纸边参差不齐,的确是从一个本子上撕下来的。上面写有“1869年3月”的字样,下面是一些莫名其妙的记载,内容如下:
四日:赫德森来。抱着同样的旧政见。
七日:把橘核交给圣奥古斯丁的麦考利、帕拉米诺和约翰·斯温。
九日:麦考利已清除。
十日:约翰·斯温已清除。
十二日:访问帕拉米诺。一切顺利。
“谢谢您!”福尔摩斯说着,把那张纸叠好还给了客人,“您现在一分钟都不能耽搁了,我们没有时间来讨论您告诉我的情况。您得立即回家开始行动。”
“我该做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