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自己,本以为现在是已经并非一个切迫而不能已于言的人了,但或者也未能忘怀于当日自己的寂寞悲哀吧,所以有时候仍不免呐喊几声,聊以慰藉那在寂寞里奔驰的猛士,使他不惮于前驱。
新生——鲁迅
《新生》的出版之期接近了,但最先就隐去了若干担当文字的人,接着又逃走了资本,结果只剩下不名一钱的三个人,创始时候既已背时,失败时候当然无可告语,而其后却连这三个人也都为各自的命运所驱策,不能在一处纵谈将来的好梦了,这就是我们的并未产生的《新生》的结局。
我感到未尝经验的无聊,是自此后的事。我当初不知其所以然的;后来想,凡有一人的主张,得了赞和,是促其前进的,得了反对,是促其奋斗的,独有叫喊于生人中,而生人并无反应,既非赞同,也无反对,如置身毫无边际的荒原,无可措手的了,这是怎样的悲哀呵,我于是以我所感到者为寂寞。
这寂寞又一天一天的长大起来,如大毒蛇,缠住了我的灵魂了。
然而我虽然自有无端的悲哀,却也并不愤懑,因为这些经验使我反省,看见自己了:就是我决不是一个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英雄。
只是我自己的寂寞是不可驱除的,因为这于我太痛苦。我于是用种种法,来麻醉自己的灵魂,使我沉入于国民中,使我回到古代去。后来也亲历或旁观过几样更寂寞更悲哀的事,都为我所不愿追怀,甘心使他们和我的脑一同消灭在泥土里的,但我的麻醉法却也似乎已经奏了功,再没有青年时候的慷慨激昂的意思了。
会馆里有三间屋,相传是往昔曾在院子里的槐树上缢死过的一个女人,现在槐树已经高不可攀了,而这屋还没有人住;许多年,我便寓在这屋里钞古碑。客中少有人来,古碑中也不遇到什么问题和主义,而我的生命却居然暗暗的消去了,这也就是我唯一的愿望。夏夜,蚊子多了,便摇着蒲扇坐在槐树下,从密叶缝里看那一点一点的青天,晚出的槐又每每冰冷的落在头颈上。
那时偶或来谈的是老朋友金心异,将手提的大皮夹放在破桌上,脱下长衫,对面坐下了,因为怕狗,似乎心房还在怦怦的跳动。
“你抄这些有什么用?”有一夜,他翻着我那古碑的抄本,发了研究的质问了。
“没有什么用。”
“那么,你抄它是什么意思呢?”
“没有什么意思。”
“我想你可以做点文章……”
我懂得他的意思,他们正办《新青年》,然而那时仿佛不会没有人来赞同,并且也还没有人来反对,我想,他们许是感到寂寞了,但是说:“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错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
“然而几个人既然起来,你不能说决没有毁坏这铁屋的希望。”
是的,我虽然自有我的确信,然而说到希望,却是不能抹杀的,因为希望是在于将来,决不能以我之必无的证明,来折服了他之所谓可有,于是我终于答应他也作文章了,这便是最初的一篇《狂人日记》。从此以后,便一发而不可收,每写些小说模样的文章,以敷衍朋友们的嘱托,积久就有了十余篇。
在我自己,本以为现在是已经并非一个切迫而不能已于言的人了,但或者也未能忘怀于当日自己的寂寞悲哀吧,所以有时候仍不免呐喊几声,聊以慰藉那在寂寞里奔驰的猛士,使他不惮于前驱。至于我的喊声是勇猛或是悲哀,是可憎或是可笑,那倒是不暇顾及的;但既然是呐喊,则当然须听将令的了,所以我往往不恤用了曲笔,在《药》的瑜儿的坟上平空添上一个花环,在《明天》里也不叙单四嫂子竟没有做到看见儿子的梦,因为那时主将是不主张消极的。至于自己,却也并非不愿将自以为苦的寂寞,再也传染给也如我那年轻时候似的正做着好梦的青年。
这样说来,我的小说和艺术的距离之远,也就可想而知了。然而今日还能蒙着小说的名,甚而至于且有成集的机会,无论如何总不能说这是一件侥幸的事。但侥幸虽使我不安于心,而悬揣人间暂时还有读者,则究竟也仍然是高兴的。
所以我竟将我的短篇小说结集起来,而且付印了,又因为上面所说的缘由,便称之为《呐喊》。
他在竹林里长着底时候,许多好鸟歌唱给他听;许多猛兽长啸给他听;甚至天中底风雨雷电都不时教给他发音底方法。
生——许地山
我底生活好像一棵龙舌兰,一叶一叶慢慢地长起来。某一片叶在一个时期曾被那美丽的昆虫做过巢穴;某一片叶曾被小鸟们歇在上头歌唱过。现在那些叶子都落掉了!只有瘢楞的痕迹留在干上,人也忘了某叶某叶曾经显过底样子;那些叶子曾经历过底事迹惟有龙舌兰自己可以记忆得来,可是他不能说给别人知道。
我底生活好像我手里这管笛子。他在竹林里长着底时候,许多好鸟歌唱给他听;许多猛兽长啸给他听;甚至天中底风雨雷电都不时教给他发音底方法。
他长大了,一切教师所教底都纳入他底记忆里。然而他身中仍是空空洞洞,没有什么。
做乐器者把他截下来,开几个气孔,搁在唇边一吹,他从前学底都吐露出来了。
我将对于灰色的人生,一意去找我自心的快乐,因为在我们这狭小的范围,表现自己是最倏忽飘浮的一瞥。
自己的快乐——石评梅
晶清:
这封信你看了不只是不替我陪泪,或者还代我微笑?这简直是灰色人生中的一枝蔷薇。昨天晚上我由女高师回到梅窠的时候,闪闪的繁星,皎皎的明月,照着我这舒愉的笑靥;清馨的惠风,拂散了我鬓边的短发,我闭目宁神的坐在车上默想。
玉钗轻敲着心弦,警悟的曲儿也自然流露于音外,是应该疑而诅咒的,在我的心灯罩下,居然扑满了愉快的飞蛾。进了温暖的梅窠后,闹市的喧哗,已渐渐变成幽雅的清调了。我最相信在痛苦的人生里,所感到的满足和愉快是真实,只有这灵敏的空想,空想的机上织出各样的梦境,能诱惑人到奇异的环帷之下。
这里有四季不断的花木,有温和如春的天气,有古碧清明的天河,有光霞灿烂的虹桥,有神女有天使。这梦境的沿途,铺满了极飘浮的白云,梦的幕后有很不可解的黑影,常常狞笑的伏着。
人生的慰藉就是空想,一切的不如意不了解,都可以用一层薄幕去遮蔽,这层薄幕,我们可以说是梦,末一次,就是很觉悟的死!
死临到快枯腐的身体时,凡是一切都沉静寂寞,对于满意快乐是撒手而去,对于遗憾苦痛也归消灭,这时一无所有的静卧在冷冰的睡毡上,一切都含笑的拒绝了!
玄想吗?我将对于灰色的人生,一意去找我自心的快乐,因为在我们这狭小的范围,表现自己是最倏忽飘浮的一瞥;同时在空间的占领,更微小到不可形容:所以我相信祝福与诅咒都是庸人自扰的事。
晶清:你又要讪笑我是虚伪了!但我这时觉得这宇宙是很神秘,我想,世间最古的是最高而虚玄的天,最多情而能安慰万物的是那清莹的月,最光明而照耀一切的是那火球似的太阳!其余就是这生灭倏忽,苦乐无常的人类。
附带告你一件你爱听的故事,天辛昨天来封信,他这样说:
“宇宙中我原知道并莫有与我预备下什么,我又有什么系恋呵——在这人间:海的波浪常荡着心的波浪,纵然我伏在神座前怎样祝祷,但上帝所赐给我的——仅仅是她能赐给我的。世间假若是空虚的,我也希望静沉沉常保持着空寂。
“朋友:人是不能克服自己的,至少是不能驾御自我的情感;情感在花草中狂骋怒驰的时候,理智是镇囚在不可为力的铁链下;所以我相信用了机械和暴力剥夺了的希望,是比利刃剥出心肺还残忍些!不过朋友!这残忍是你赐给我的,我情愿毁灭了宇宙,接受你所赐给我的!”
听听这迷惘的人们,辗转在生轮下,有多么可怜?同时又是多么可笑?我忍着笑,写了封很‘幽默’的信复他:
“我唯恐怕我的苦衷,我的隐恨,不能像一朵蔷薇似的展在你的心里,或者像一支红烛照耀着这晦暗而恐怖的深夜,确是应当深虑的,我猛然间用生疏的笛子,吹出你不能相谅的哀调呵!
“沙漠的旅程中,植立着个白玉女神的美型,虽然她是默默地毫无知觉,但在倦旅的人们,在乾燥枯寂的环境中,确能安慰许多惆怅而失望的旅客,使她的心中依稀似的充满了甘露般的玫瑰?
“我很愿意:替你拿了手杖和行囊,送你登上那漂泊的船儿,祝祷着和那恶潮怒浪搏战的胜利!当你渡到了彼岸,把光明的旗帜飘在塔尖,把美丽的花片,满洒了人间的时候:朋友呵!那时我或者赠你一柄霜雪般的宝剑,献到你的马前!
“朋友:这是我虔诚希望你的,也是我范围内所酬谢你的。
请原谅了我!让我能在毒蟒环绕中逃逸,在铁链下毁断了上帝所赐给人的圆环。”
晶清:你或者又为了他起同情责备我了:不过评梅当然是评梅,评梅既然心灵想着‘超’,或者上帝所赐给评梅的也是‘超’?但是这话是你所窃笑绝不以为然的。
近来心情很倦,像夕阳照着蔷薇一样似的又醉又懒!你能复我这封生机活泼的信吗?在盼!
评梅帮助我们做成一个人更快一点,因为我们连吃饭走路都得根本学习。
怎样做人——萧红
许先生:
还是在12月里,我听说霞飞坊着火,而被烧的是先生的家。
这谣传很久了,不过我是12月听到。我看到你的信,我才晓得那件事已经很晚了,那还是10月里的事情。但这次(信)来得很好,因为关心这件事情的人太多,延安和成都,都有人来信问过。
再说二周年祭,重庆也开了会,可是那时我不能去参加,那理由你是晓得的。你叫我收集一些当时的报纸,现在算起,过了两个月了,但怕你的贴报薄仍没有重庆的篇幅,所以我还是在收集,以后挂号寄上,因为过时之故,所以不能收集得快,而且也怕不会。这都是我这样的年轻人做事不留心的缘故,不然何必现在收集呢?不是本来就应该留起的吗?
名叫《鲁迅》的刊物,至今尚未出。替转的那几张信,谢谢你。你交了白卷,我不生气(因为我不敢),所以我也不小气,打算给你写文的。不知现在时间已过你要不要?
《鲁迅》那刊物不该打算得那样急,为的是赶二周年,因为周先生去世之后,算算自己做的事情太少,就心急起来,心急是不行的,周先生说过,这心急要拉得长,所以这刊物我一直计算着,有机会就要出的。年底看,在这一年中,各种方法我都想,想方(法)收集稿子,想法弄出版机关,即最后还想法自己弄钱。这三条都是要紧的,尤其是关于稿子,这刊物要名实合一,要外表也漂亮,因为导师喜欢好的装修(漂亮书),因为导师的名字不敢侮辱,要选极好的作品,做编辑的要铁面无私,要宁缺勿滥,所以不出月刊,有钱有稿就出一本,不管春夏秋冬,不管3月5月,整理好就出一本,本头要厚,出一本就是一本。载一长篇,三二篇短篇,散文一篇,诗有好的要一篇,没有好的不要。关于周先生,要每期都有关于他的文章、研究、传记……所以先想请你做传记的工作(就是写回忆文),这很对不起,我不该就这样指定,我的意思不是指定,就是请你具体地赞同。还请求茅盾先生,台静农先生……若赞同就是写稿。但这稿也并不收在我手里(登出一期,再写信讨来一段),因为内地警报多,怕烧毁。文章越长越好,研究我们的导师非长文不够用,在这一年之中,大概你总可以写出几万字的,就是这刊物不管怎样努力也不出的话,那时就请你出单行本吧,我们都是要读的。导师的长处,我们知道得太少了,想做好人是难的。其实导师的文章就够了,绞了那么多的心血给我们还不够吗?但是我们这一群年轻人非常笨,笨得就像一块石头,假若看了导师怎样对朋友,怎样看电影,怎样包一本书,怎样用剪子连包书的麻绳都剪得整整齐齐。那或者帮助我们做成一个人更快一点,因为我们连吃饭走路都得根本学习的,我代表青年们向你呼求、向你要索。
我们这里一谈起话来就是导师导师,不称周先生也不称鲁迅先生,你或者还没有机会听到,这声音是到处响着的,好像街上的车轮,好像檐前的滴水。
年3月14日只要能活着一天就会有一天的希望,希望滋润了狱中枯竭了的生命,虽然这盏希望的明灯,是如此地微弱的光线,保定在今朝,在明晚,会被突然的吹熄!
希望——冯和兰
阿姐:
来信收到了,甚慰!没有经过组长检查,执事先生递给我了,所以这封信也只得偷偷地寄出。近来物价飞张(涨),币值大跌,影响我的营养,请你写信告知三哥,款已告罄,谅他们总也知道耳!
你在原处任教甚慰,小敏姆妈仍在原地方任教吗?春假里你家失窃,究竟东西有否损失,这是日夜记着中,我在这里承几位执事先生厚待,请你们千万放心!尤其是父母亲,请你及妹妹安慰老人家,此刻我是无能为力,唯一的祷告你们健康就是我的安慰哩!
只要能活着一天就会有一天的希望,希望滋润了狱中枯竭了的生命,虽然这盏希望的明灯,是如此地微弱的光线,保定在今朝,在明晚,会被突然的吹熄!
许多人生前刻苦修行,为的是怕入可怕的地狱,其实能够入地狱的人还是幸运的,因为佛云:“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为了千百万苦难众生,挺身而步入地狱,佛是何等伟大的行动。好多难友对监狱生活是满腹牢骚,这是只有暴露了自己的天真与幼稚,地狱本来是黑暗的,整日怨天尤人,苛刻些讲,只是阿Q精神的复活,无言的沉默才是最大的咒诅。
六个月来,同情是囚禁生活的最大安慰,虽然我们是可怕的红帽子,但难友们十九是同情我的,除了谢谢他们外,也证明了时代是进步的。说得太多了,你会厌烦的,就此匆匆搁笔!
下欢来信仍不要说来信收到。你这封信写得很好,我可知道你仍在所处任教!阿山为何写墨笔字啦!以他年纪应该用硬笔较好!此复祝好妹十月十一日你向我这都市中的“逃空谷者”,空投丰富的精神食粮来了。
精神食粮——张秀亚
沉樱:
收到你二月十二日的航空信,我捏在手里沉甸甸的,心中不觉一喜:你向我这都市中的“逃空谷者”,空投丰富的精神食粮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