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学生热捧的当代名家散文:中轴线
15416700000002

第2章 城墙

20世纪50年代,我还小。有天碰上邻院哥哥。

“嘿!”其中一位说,“你敢跟我们爬城墙吗?”我是女孩,却不甘示弱:“干吗不敢!”说完后我才想:城墙是什么?

我就跟在哥哥屁股后头走。那路老远,我都走累了,才见一堵山般高大的厚墙,长不见边。哥哥们嫌我累赘,一窝蜂地挤上了砖梯。我紧着追赶,真怕被甩丢了。

我永远记得,在看见城墙顶部的一刹那,我惊讶地叫出了声!我敢说,我从来没有见过任何一条大街有它那样宽、那样长!恐怕只有田野才能与它相媲美!那时,我还不懂事,不知道梁思成曾经建议在这座“田野”上筑起“凉亭”与“花池”,让城墙变成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立体环城公园”,让亿万外国游客尽赏北京旧城这座“幽燕文化博物馆”!更不知道梁思成已经大败,古都北京已经永无建成新城旧城的可能!

这里真像长长的田野。宽大的砖缝间生着繁茂的野菜野草。我心里惦着刚刚买到家的小白兔,蹲下身,一会儿就拔了一抱草。

“嘿!你敢跟我们玩‘冲啊打啊’吗!”小哥哥问。“干吗不敢!”我扔下草说。坦率讲,那是一场没有名称的男孩子游戏,前面人跑,后面人追,“冲啊打啊”的,挺无聊。可我们在宽阔的城墙上跑,都自认为比在小街巷里冲撞得威武。后来,我们就直闹到了一座城楼跟前。

在我看来,那是一所大房子。房门被铁链反锁着,两门之间有一道宽宽的缝,刚好容小孩侧身钻入。于是我们挨个钻进去,继续冲杀不息,连地上的灰尘也被搅得飞飞扬扬。

房里很黑很冷,油漆剥落的粗木柱特难看,木窗是花格格的,早掉了漆。房子很空,小哥哥喊:“嘿,你知道这是正阳门,北京城南大门吗?”我就听见“……门吗、门吗”的回声。

后来,我们全跑不动了,就钻出屋,伏在城墙的垛口上往外看。我看见了一座楼。我问小哥哥那是什么楼?小哥哥挺轻蔑地说你连这也不懂?那叫箭楼,弓箭手立在那儿射箭,管保叫攻城的敌人个个栽在护城河里!

我朝下瞧,真的瞅见了宽宽的河。我就极崇拜地看了小哥哥一眼。

那天回家很晚。保姆梅菊给我洗脸时非常气恼。可听说我去了正阳门,她倒乐了,说她知道箭楼的一个故事。那箭楼原本并不高大,楼顶很小。皇帝发令重造。工匠愁了。有天来了位衣破帽破的老头儿,他手里捧着咸菜,却口口声声求大家添点盐。大伙烦死了,让他滚。老头儿滚了以后,工匠恍然大悟:“添盐”莫非是“添檐”?于是箭楼顶上就有了现在这结结实实的大宽檐。我听得似懂非懂,只觉得那天见到了一个极深奥极浩大的世界!

第二天,我想起了遗忘在“田野”里的那抱草。为小兔,我决定独自去闯那遥远的城墙。我去了,不想却没了头天的兴奋。城墙上没有一个人。风乍起,一墙野草齐刷刷地倒下去,又顽强地立起来。周遭阴凄凄的,大极静极,我感受到一股压迫内心的空灵,立时,胳膊上就挺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我心惊胆战,哭啼着下了城。

时过五六年,大约是1961年吧,我已经是四年级小学生。老师说,我们增加了劳动课,爱祖国爱学校要落实到爱操场上,要我们到城外取土垫操场。于是师生扛着筐铲走出校门。没想到取土的地方竟是一段城墙!我又一次叫出了声!

—那堵一望无边的城垣哪里去了?没有往日的恢弘,没有雄伟,没有断壁,甚至连那灰色的老砖也一块没有了!矗立在我眼前的是高高的黄土山!啊,我的城墙!曾经以你的威严凄清吓哭了我的城墙,你到哪儿去了?你给予过我童年中最美好的乐园哪里去了?那天老师说“郭冬同学表现很好”时,我噙着泪,突然想起了也许能将城墙起死回生的“添盐”老人!

1994年,我为采访北京危旧房改造工程穿行北京城,再一次站到了正阳门下。差不多有一刻钟的时光,我一动不动,静静地感受着历史。我想起了德国科隆那被拆得只剩下两三个城门的城墙,想起了罗马那至今还半露在街头的不曾损毁的古城门,想起了法国Caca-sonnae那保护完好、如同博物馆的古城,当然,也想起了我们可敬的早逝的宗师梁思成。

然而,我那为失去古城墙而饱尝悲哀的心却平静下来。“添盐”老人能够指教后人的恐怕也只能是“亡羊补牢”了。好在雄浑的正阳门不是还屹立在北京中轴线上吗?西便门不是还给中国的后人留下一角修复了的城墙吗?即使它们真的消失了,又有谁能够夺去民族古城的神韵?至少,那幼年的记忆是深深地印在我心上,印在我们这一代人心上了!

我扭过头,企图寻找护城河水的踪迹。就在那刹时,我想起了一个人,尽管我从来不知道他的姓名,甚至拼凑不起他的模样,我只管他叫过“小哥哥”。我想,也许他在某天也会伫足正阳门下,似我这般去翻动发黄了的往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