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学生热捧的当代名家散文:中轴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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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同学一场

我要写的这位同学,是初中同窗,自老三届离校插队起,我们就没有见过面。我在内蒙古,她在山西。后来,我返京上学,听说过她的不幸故事,心里很惦念她。

20世纪90年代初,北京西单十字路口东北角,是繁华的个体经营市场区。那市场有个好听的名字:百花。

一天,我去百花市场转悠。只见一家店铺门前的竹竿上挑着五颜六色的拉毛围巾,就挤过去。

“了一了哇!优惠啦!罢(不)买就莫有咧!”操着山西口音的小贩对我直劲嚷。

摊位里侧,胖胖的中年妇女伸手拧了小贩一把,低声喝道:“边儿去!”一口京腔。

她弯下腰,搂出一大抱围巾,墩在案子上翻弄,看看我,笑容可掬:“大姐呀,正宗纯毛拉毛!昨儿个从广州进的货,头晌午卖了30条!”

“为啥优惠呢?”我困惑地捻着围巾。

“哎,看你大姐像识货人咋个说外行话!瞅这毛色这质地,可北京城数独一份……”

我决定不买了,那围巾根本不是纯毛拉毛,是腈纶的,她说谎。

胖女人劈手夺过我手里的围巾,朝案子底下一抛,笑脸登时变得霜般冰冷。

我自知不是对手,悻悻地才要走,就听到胖女人甩过两句如同冷脸般的冷语:“瞅货不好?上燕莎上赛特呀,有钱逛哪门子摊儿啊……”

我扭过头,想还她两句。可我这教汉语的,却一时语塞。我无数遍挨过这帮公营私营售货小姐的训斥,哪一次也没能平等地讲清过道理。我扫了那女人一眼,她也正斜着眼睛看我。

细细长长的眼睛,黑黑弯弯的眉毛……

我赶紧朝外挤。一直走出集市,我才站定。

她?—她!我敢肯定,那女人是我初中同学马莲!

30年前,还戴着红领巾。

学校搞“一帮一,一对红”。老师派我给试读生马莲补习功课。

老实说,我很不情愿。这不仅因为她成绩差,也因为她又憨又笨,整天闷头来去,跟谁也没句话。我还是去了她家。—她不肯找我,因为我住得远,她没钱买汽车票。

那是怎样的家啊!一进门,我就撞在了她家木柱上。她拉开灯,我正好看见一只耗子没命地窜到了墙跟儿!我战战兢兢,被她指定坐在一个油漆剥落的木箱上。

小屋被一道油乎乎的布帘分成了两半。另一半送出痛苦的呻吟声。

“是我奶,偏瘫。”瘦骨嶙峋的马莲小跑着捧过去水和药。

屋子里又臊又臭。

我们开始温习功课。一册数学书,老师讲了大半,马莲竟像是从没学过!

你会吗,会吗,会吗?我反反复复地问。她就反反复复地回答不会,不会,不会。我就一页页讲,直讲了三个钟头。

于是又问她,你懂了吗?她一扬黑黑弯弯的眉毛。我发现她笑起来眼睛特细特长,很好看。她说会了。我就出最简单的题考她。

她撒谎。她根本就没听懂。

我生气了,把书往桌上一拍,那桌子就塌了。吓得我不敢动。我听见布帘那边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莲子,把桌子支上,回头你妈又抽你。

我抓起书包就跑!

老师批评了我,说我缺乏耐心。可还是让我和别人组“一对红”去了。

我就感到对不起马莲。

我听说马莲是后妈,后妈常打她。后妈带过两个孩子来,又和马莲她爸生了仨,家里日子特艰难。马莲常常趁天不亮捡破烂,好给奶奶挣药钱。

学校组织我们去郊区农村插秧,吃过两次红烧肉。我把肉拨到她碗里,她感动得直哭。说活这么大,从没有吃过红烧肉。

我一时感动,将自己打小积起的一个存折(大约有20多元钱,马莲一家子整月的饭钱就是这个数)送给了她;还不知深浅地动员妹妹也捐出了她的存折。那时,我没料到,我家也会有落难用钱的时候。

“文化大革命”来了。

工人出身的马莲当了“红卫兵”。她忙着抄家、造反。我俩就再也没见过面。

再听人谈起马莲,已是我在内蒙古插队年头。人说她去了山西。她在知青户里重又变得寡言少语。1969年冬天,知青返京。她不愿看见后妈的冷眼,就留在村里。她图老乡的热炕热饭,搬进了老乡家。

后来,那家后生也睡在一条炕上。马莲与后生在炕上折腾了两天,想趁村民不知溜回知青点。可后生他老子不干了,一把锁关住了她和后生,每天有人送饭送菜,接屎接尿,只是不许他俩迈出屋门一步。

她哭过闹过,撞过墙,可耐不住后生的体贴与憨厚,她成了那一方最早与当地农民结婚的北京女知青。

第二年春天,当探亲的北京知青驮着挂面腊肉重返插队村庄时,马莲已经成为上级表彰的与贫下中农相结合的好典型。

后来她生了三个孩子。

我站在百花市场外。心想,我干吗躲她呢?到底同学一场,见面怎能不说话?

我又挤回她的摊位。厚道的山西汉子见我过来,下意识地要招呼,马莲却用眼睛制止了他。

而后,我们马莲一欠身,把个胖胖的屁股对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