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学生热捧的当代名家散文:中轴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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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相逢在今日

有人说,没有什么能够伴你一生。我不信,觉得至少友谊是可以的。可当我的“发小”李义,从监狱重新走回我和大康这个友谊圈时,我却发现,历经几十年经营的友谊,竟像冰山遇见太阳一样,在一点点消融。

没想到,朋友的相逢,竟是一个悲哀的故事。

李义住在北京西城的四合院,小时候,我和大康常常在他家写作业。后来,那院子搬进了许多人家,成了大杂院,我和大康还是进进出出。

这就是李义。我们站定,面对面地望着。

他老了许多,密匝匝的胡子里,钻出了片片白茬。他母亲喊:“坐!小义,招呼冬姑娘坐下扯嘛。”

李义的眼神木愣愣的,没有生气。他盯完我,又扫我身后。我赶紧说:“大康跟外商谈判,他说谈完就来的。”

李义原来是校合唱团的领唱,现在嗓子全哑了,说话有气无力,好像是跑了调的留声机。小时候,我们仨常常玩我爸那架捷克斯洛伐克的大留声机,放上唱盘,我们仨就一起唱,从《长征组歌》一直唱到样板戏。

此刻,李义脖子上的喉结滑动了一下,说:“你们今天来看我,对我后半生都有意义。”

他说的是“你们”,包括没来的大康。

李伯母说:“你们仨打小要好,现如今小义从大牢出来,丢了差事,你们可要帮衬他。”

我连忙说那当然。因为大康是公司副董事长,我说他安插个把人一定没问题。

李义是为大康入的狱。那年,大康父亲病重急需住院费。担任单位出纳员的李义挪用公款给了大康,还没补上,赶上了查账。他被隔离审查的头一天慌慌张张找过我,一再嘱我不能告诉大康实情。他被判了5年,在北京服了2年刑,赶上“严打”,加刑4年,被武装押送到新疆巴楚监狱。

李义闷头吸着自卷的“大炮”,吐出一股股特呛的味儿。

我问他,这几年吃的苦是不是挺多,他刀削般的脸颊抽动了两下,一字一顿地说:“苦的是我妈!”

听到这话,李伯母呜咽出一声,就赶紧捂住了嘴。

李义走的这9年,李伯父去世,李义妻子离婚,留下的儿子全靠老人家带。

“给,儿子……”这时李义从身上摸出两枚从新疆带回来的铜钱儿,歉疚地瞅着儿子。

李义走那年,儿子1岁,如今10岁,念四年级了。人又小又瘦。

“给呀。”李义探着身,儿子则死死地腻着奶奶不肯动。

“乖,这是你爸。”我说。

孩子的回答使大人一片沉默:“他是贪污犯,我们老师说他是坏人。同学都不跟我玩。”

第二天是周日,我又去看李义。

他的目光从我脸上缓缓移开,期冀地凝视着我身后。

我知道他想什么,赶紧把大康的名片递给他:“这上面有地址电话的,义哥,你给大康打电话吧。”

李义不晓得我手里拿的是什么物件,他走那年还没兴名片。他接过去看了一会儿,低声说:“我等大康找我,我这种身份不能先去找谁。”

“他特忙,”我说,“我刚跟他通完电话,他正主持董事会,抽不出时间,要不就和我一块来了。”

李义很相信,点点头:“我跟大康是生死之交,他不会闪了我。我妈说这几年他没少接济我们家。我等他来就是了。”

他从我手里接过礼品袋,没打开,放在了五斗柜上。那柜已经掉漆了。

有一年,我把玻璃丝编织的网兜也放在了这个柜上。“嗖”的一下,里面窜出了一只小麻雀。那是全民捕杀麻雀的年头,幼小的我并不知道这是当代中国历史上的灾难,也不懂得人与自然应当和谐相处的意义。那时,我随着李义、大康在房顶上跳啊跑的,他俩逮,我就撑着网兜等。一共就捕了那只小麻雀,还叫我放跑了。我吓得哭起来,他俩反倒安慰我。

李义卷着“大炮”,对我解释:“柔的我抽不了,也贵。你朝窗根儿坐。”

我就坐。他还记得我对烟过敏。那年,我们仨去插队。坐在不知把我们拉向哪儿的火车上,他俩第一次抽烟,呛得我直咳嗽。他俩赶紧把烟掐了。

李义抽开了,没话。好像屋里没有我。

我几次想开口,想问他巴楚的日子,问他妻子,问他日后的打算,可又怕哪句伤了他的心。他这人自尊心特强。

“你还写诗吗?”我觉得找到了一个好话题。当年他酷爱马雅可夫斯基的诗,还学写了两首送给我。

“屁诗。”他把烟头扔到地上发狠地搓碎了。

我不喜欢他说粗话。他到底念过电大。

“我去把玉茹找回来?”我问。玉茹是他前妻。

他摇头:“当年我看不上她,现在我不想让她斜着眼睛瞅我。”

“你看不上她干吗娶她?”我小声嘀咕。

他不吭声,板着从巴楚带回来的冷面孔,又卷了一支“大炮”。

屋里雾腾腾的,还是没话。

我悻悻地离去,走到当院时,见到正在择菜的李伯母,我问她李义为什么瞅不上玉茹,李伯母的表情有些辛酸,说出的话令我不解:“姑娘,你真不知道?”

我明白,李义最重友情,最怕失去大康的情分。因此,我一遍遍拨叫大康的电话,催促他去看望李义。

大康呢,这样说:“当然去当然去!可我忙得五内如焚啊,公司做亏了两笔生意,为找补回来,我快累吐血了!”

又一次,他说我讲话尖刻,不体谅他的苦楚:“想想看,我手下两百多口子等着开薪水,我急得上吊的心都有!不瞒你,为公司我后院着了火,你嫂子想跟我打离婚!”

我觉得自己肩负着保护“友谊圈”的重任,就郑重地向大康声明:“你听好啊,大康,我不是求你。今儿晚上我去看李义,一小时,你能不能抽出时间一起去?”

大康回答得很干脆:“我尽量!行吗?我晚上有个会,散了就去!”

我隐隐感到,我们已经无法回到童年。

再见李义。

他的目光照例从我脸上滑到了身后。15瓦昏黄的灯泡没能遮掩住他的失望。

咣当一声,弹簧在我身后扣死了他家年久失修的破木门,也像是扣死了他苦苦等待的希望。

我赶紧用轻松的语调说,大康一会儿就来。可我分明感到,那好像是大人在哄孩子。

李义垂下头,把烟头往地上一啐,伸出脚搓灭了。我以为他会骂,可他却平平静静地坐下了,声音极小,像是说给自己听:“我等他。我不信他不来。我们哥儿俩情分不一般。”

他俩的情分真的不一般。那年,我们去北海公园过中队会。李义赛船逞能,翻了船,秦大康下水救他,险些丧命。感动得李义一家人直抹眼泪。

李义又没话了。我走不是,留不是,就瞅他的家。

估计,北京城已经难以找出这么一户人家。墙壁被炉火熏得黑灰,大铺板的一头卷着铺盖,铺盖拱出了脏兮兮的棉絮。李义“文革”中亲手打造的一对简易沙发,已是摇摇晃晃,胆小的人决不敢坐。最要命的是头顶上,那灰蒙蒙的顶棚里有老鼠奔跑的嬉戏声,间或还掉下点土渣,有一次居然掉在我脸前一只蝎子!

就好像他家没经历过改革开放;没有随同数亿中国人一道走进20世纪90年代!

我想起他担200斤盐碱土与农村小伙子比试的情景。我回过身劝李义,说他40多岁,正当年,找份工作,把家置好点;说希望像太阳一样明亮,我们都拥有明天。

可是,我心中马上流过一缕悲哀。让他上哪里找工作呢?谁愿意雇用劳改释放人员呢?我的劝说有什么意义呢?他只要走出这间破旧小屋,接受的就都是鄙夷的目光!

我的确作了一番努力,从朋友所在的出版社领取了一摞校对稿,希望他在家校稿挣点钱,他在电大念的是中文系,干起来应当不费力。没想到李义连看都不看,说认识的字忘在巴楚了。

我又说邻居结婚想打家具出价不低,他年轻时手艺不赖,可以先干着再谋份可心差事。也没想到,他摇摇头,说身子骨垮了干不动。

我感到悲凉,他已经不是我原来认识的义哥了。

他倒笑起来—这是他出监以来,我见的头一次笑。他说老妈退休金不高,可还养得起他,让我不用费心思管他。

我想他肯定是在等大康公司那份事。我许了愿,以为大康一定会管,可是大康根本就不知道我的心思。

李义送我到门口,突然说了一句话:“我回答你那天的问题。我原来以为你跟大康好,才跟玉茹结的婚。”

我有些发蒙。以往我们走过的日子里,全是友谊。友谊是一种快乐,爱情也是。可是谁能说友谊就一定得升华为爱情呢?

李义回来半年了,总算上了北京市户口,可工作还是没着落。

我心里暗暗生大康的气,质问他为什么不能在他的公司给李义谋份差事。哪想到大康比我还有理。

他说:“你以为我是谁?你以为这公司是我秦大康开的?进人是公司人事部的职权范围,我怎么能随意批条子?你以为我没替李义想过?他进这道门槛得跟所有人一样应试,他落后时代九年,让他考不是让他现眼?”

我还有话,说他大康在世面上混,总比我这个教书的有办法。

大康没有吭声。我就邀请他晚上一起去看李义,毕竟,李义盼星星盼月亮地等了大康180多天,可大康还没露过面。

谁知,大康回答道:“我不想去。”

我的心一沉。原来,他以往的“忙”,都是托词。

那一泻千里奔腾了三十多年的友谊之河,在哪里拐了弯?

那瞬间,许多成语在我脑中跳跃:恩将仇报、忘恩负义、过河拆桥、不仁不义……

我瞪着他。大康倒很冷静:“不管李义是什么原因入狱,也不管咱们和他有过多深的私交,有个事实得承认,他是被国家制裁过的人,所以他择业的范围就比一般人窄得多,对不对?”

我心说你废话。如果李义择业范围宽,还用你秦大康干吗?

大康管自说下去:“我们公司是合资性质,这不适合李义。其实我这里正缺一位财务主管,可我不能叫他干。这不仅因为他品行上有过缺陷,也还因为他不懂电脑、传真和现代化办公设备……”

我实在不能忍受了:“秦大康,如果你准备推卸当朋友的责任,那你这番话足够了。我不想听了。”

大康说:“那我给你几句忠告吧。李义落伍九年,你以为你的思维方式就跟趟吗?中国搞不上去的原因之一就是任人唯亲、哥儿们义气。我不搞这套。我也从来没安插过我们家谁。我知道李义是为我入狱,我也想帮帮他。可我面对的是转轨的市场,是强手如林的竞争,是几百位信任我的职工,我需要精兵强将,我要的是不倒的公司!很抱歉,我不能去看李义,因为我帮不了他。起码是现在。”

我一时语塞。是谁错了?秦大康?李义?还是我?

就在这瞬间,希望的火星完全熄灭了。铸造新的希望,需要材质,需要人,需要过程。可是,我没有这个思想准备。

黑暗中,我恍惚感到,有什么东西散落一地。后来,我想明白了,那是珍珠,是用三十多年时间磨砺的友谊的珍珠。可惜,我们谁都没有去捡拾。

亲爱的读者,如果您在宣武门大街见到一个瘦弱冷漠的高个子男人在卖烟,那可能就是李义。他谁都没靠,自己支起了摊子。有人说,玉茹拿的照,和他一起干。

听说他现在处境不错,回头客不少,有些小发,可一直没有与大康见过面。我也没再去找过他。

他说到做到,不看望任何人,甚至连电话也不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