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学生热捧的当代名家散文:中轴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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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忘了他的名字

有一天,我连续碰上两桩巧事。准确地说,是见到了两个不常见的人。可惜,其中一位,我还忘记了人家的名字。

那是一个中午,我陪友人吃饭。

刚撂下筷子,身后站着的小姐就走过来说:“女士,大厅有人等您。”

那是位气质高雅的先生,四十多岁,西服革履,白白胖胖,面带微笑。我不认识。

他看着我,不开腔,只是沉静地微笑。我觉得难熬,就说:“怕是先生认错人了。”

就在我转身的当儿,他准确地叫出了我的名字。

天!这是谁?我迟疑地打量起这位一身香气的陌生人。

他竟笑笑,嗔怪地说:“糊—涂!”声音拉得长长的像大人训小孩。

我不说话,一声不响地望着他,默默等待着这个人揭谜。

“郭老师,你着装蛮好啦,”他用恭维的口气说,“在高档饭店用餐,很讲究礼数的。”

说到这个话题,我晓得他是谁了,只是记不起他的名字。

多年前我们相识,有过一面之交。

那是很遥远的记忆了,十几年前吧,我们读中文系的十来个学友凑在一起热闹。

大伙吃的吃,聊的聊,有兴致的还随着音乐跳舞。不知谁带了这个人来。他身着白衣白裤,不吭声,莫测高深地微笑。刚好他挨着我坐。我问他为什么不讲话,他说学工科的不敢妄评文学,然后就聊起来。他极直率,恨不能把平生经历都倒给我。

他长我两岁,也是“老三届”,在全国1700万人口大迁徙的热潮中,跟我一样下乡插了队。然而,他却极有远见地保留了北京市户口。当万千知青历尽坎坷深悔户口薄上加盖了“注销”字样,并为返京付出超人想象的代价时,他早已扔了铺盖回到北京,当了工人。

据说他父亲是亚洲最大的橡胶园主,在一两黄金换一粒橡胶种子的年代,曾向周总理保证回国发展橡胶事业,然而却破了产,从此闲居新加坡,再没有踏上家乡的土地。

“史无前例”的运动革了他母子的命,那时他还是中学生。他拉过煤,送过货,卖过菜。在屈辱与冷漠中,他学会了与人周旋,也学会了保护自己,并无师自通地联络了一帮实权子弟作朋友。

他说实权子弟的意义在于抬得动“实权”。比如吧,1978年他高考成绩不错,可因为岁数大录取到某大学分校。他不愿意去,请哥儿几个帮忙,直到一位老部长出面讲情,进了那所名牌大学本校。再比如,他家的几间私房被人占用10年,也是哥儿们找了一位头面人物画了圈儿,私房才归还到他手中。

他说常人把朋友的圈子画得太小,其实朋友间未必唇齿相依生死与共,只要彼此用得上帮得上就能当朋友使。他说人与人结盟的意义是什么?还不是利用?不懂得利用的人必定处处碰壁难以成事。他希望我不要把他想得太小人,他的原则是利用别人也为别人所用,两厢均等,互不欠账。他说他是个极理智的人因而预见度会比别人多个三五米。他自信“调动一切积极因素”就能使自己从败落走向复兴,甚至再造父亲的昨天。

“这就是我。”他直视我,表情严峻,“别人说我‘油’,你看呢?我一不害人,二不骗人,不过是和别人作平等交易,这算不算‘油’?”

那年代,“油”字挺难听,差不多等同于词典里的“虚伪狡诈”、“老奸巨滑”之类。

我支支吾吾,想说他“不油”,那就不辜负他对我的信任,不枉他白白述说这么老半天;可是我又绝难把他的“平等交易说”与我们这一代人自小接受的“助人为乐”、“大公无私”那一套革命主义教育划等号。

这时,我突然发现,屋里的人纷纷站起,寒暄着往外走。“散了!”我如释重负,赶紧对这个人说。

“下次,下次你回答我。”他不满意我的暧昧。

临出门时,他偏着头,压低声音:“嘿,你干吗不穿裙子?女人穿裙子才好看。”

我头一次被男人评说服装,登时觉得满脸涨热,连头都没敢抬。

没想到,我们见面的“下次”,是此刻。我才意识到,年华如此容易消逝。

出了饭店,我们沿着护城河漫步。

他这人有个本事,能够在瞬间和你走得特近,好像你们已经做了几十年的朋友,让你忘了他是谁。

一群小学生在河里扑腾。才是初秋,已经有些寒意了。从水里跳到岸上的几个孩子瑟瑟发抖,抢着换衣裳。

“护城河是禁止游泳的。”我说。

他开心地笑起来。说我喝海水长大的,管得宽。

我也笑了。随便拣起个话题问他:“就是这帮孩子,有谁沉到水底你救不救?”

“干吗我?你呢?”他头一歪,俏皮地以攻为守。我瞥见他打足发蜡的头发里已经有了几许白丝。

“我不会水呀,再说女士是受保护的嘛。”我说。其实,甭说人,数年前就连别人落在水里的物件,我还帮助下河打捞过呢。

“我也不会下水的,当老板的哪个会亲历亲为呢!”他用雪白的面巾纸捂住嘴笑,一副海外富人的派头。

我相信他当了大老板。

“对了,”我说,“我想起来了,你有个‘平等交易说’。对你大亨来说,救人有所失而无所得,是不平等的,对不?”

“No,No!”他连连摇头,“话不好这么讲的。不好意思啦让我来开导你。你想想看,顽皮小崽和实业家,哪个对社会有价值?实业家是不是?标准只有一个:价值!用价值衡定一个人的给予与付出才是公道的!我怎么好要社会失掉我这么一个人才?”他为最末一句话笑个不停。

“有道理。”我说,“可换个角度看,你要是救起小崽,这种助人的精神不是更有感召力?”

“郭老师啊—”他拉长声音,“看来你一定要我当英雄喽?那我坦率讲,我下水是英雄,不下水也能作英雄,你信我好啦。”

他滔滔不绝。从价值到人生,从家庭到社会,直说得我连连看表,可他却固执地摆手阻止我插话。他不停地谈自己,从不问对方,好像你不过是个听客,不懂也不需要交流。好像有思维有智慧有烦恼的只是他,你不过是他感情因子释放的对象。

他说起他怎样赴新加坡与同父异母弟妹舌战大获全胜;他说起他苦苦奋斗赢得三家金融实体;他说他结婚1年分居8年终于了结旧缘又娶日本富婆;他说他为人间世事所累看破红尘最终悟出一个字的真理……

“什么?”我好不容易得了个插话并有可能结束这番谈话的时机。

“钱。”他极为严肃,眼神凌厉得使我赶紧把才要微笑的嘴唇闭紧了。

“我知道你想什么,”他一点不客气,“你认为我庸俗。我倒是以为凡是不晓得这个道理的人都是糊涂虫,包括我先前。”

“对不起,我有事要走……”我想结束这番没结论的讨论。

他又是一摆手,声音抬高了。他说钱是等价物,所有的人在钱面前都是平等的。正因为钱是等价物,人们才会拿它去交换感情、职位、婚姻、国籍……以至世间一切。他把问题绕回来:“就比如你刚刚讲起的问题,顽皮小崽落水谁来救……”

我暗暗佩服他的逻辑推理能力,在那么冗长的阐述之后还能绕回到问题的起点。

“有没有人来救,要看小崽的福气。依我的想头,没人该救他。是他不遵守公共秩序嘛。人人平等,互不相欠,没道理谁应该送这个人情。可我要是拍出票子呢?有没有人肯下水?郭老师,你以为钱是什么?那是我创造的价值等价物,我把我的价值折给下水者,我是不是英雄?”

一股尘土沸沸扬扬地弥漫在空间,是清洁工人在扫街。他背过身,取出一张面巾纸捂住口鼻:

“郭老师啊,大陆人应该再多一点经济价值观点。‘有钱能使鬼推磨’,不错的道理嘛,想想看。鬼受了人的恩惠去推磨,两厢公平,互有所得。鬼肯做的事人能不肯?在商言商,我掏票子你下水,等价交换嘛。倒是落水小崽应该还我的情才是。”

我在等待扫街工人走过,就扭头望着护城河。我在想,我的朋友历经怎样的岁月怎样的故事,才完成了现在的他自己?

亲爱的读者,此时此刻,第二件巧事也发生了。

那长长的扫帚伸到我脚边不动了。我觉得肩头被谁擂了一拳。

“郭子,是你?”清洁女工一把扯掉大口罩。

我也吃了一惊。那是我插队的伙伴,和我当年一起下乡的小芹。

小芹说她为返京,抛弃了外地公职,如今屈尊在环卫局上班。小芹学过美声,得过两次奖呢。

我拉着小芹想介绍身边的大老板,可是周遭空空的。就像他突然出现一样,又突然消失了。

“那人是谁?”小芹问。

是啊,他是谁呢?

我使劲回想他的名字,却还是记不起。最大的可能是,当年的聚会上,没有人向我介绍过他,我们只不过凑巧挨着坐,即兴聊起天而已,而他一定听见别人对我的称呼,所以知道了我的姓名与职业。

不远处,一辆出租车缓缓驶来,那位“新加坡朋友”居然坐在车里。他极有风度地朝我点点头,从车窗里伸出手,递给我一样东西。

他连看都不看小芹一眼。

小车开跑了,霎时间就消失了。

我以为他给我的是名片,低头看,却原来是信封。

封面上有一行字:“耽误了你两个小时,谢谢你给我面子。此致郭老师。”

打开来,是两张崭新的10元港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