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心灵对话:中国古代绘画精品探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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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只向夜雨醉归眠

——读蓝瑛《潇湘逢故人》

一死一生,乃知交情;

一贫一富,乃知交态;

一贵一贱,交情乃见。

司马迁以一个史官的敏锐和深刻,记录了汉武帝的两位大臣汲黯和郑庄的生平事迹,让后人从中体会“故人”的含义,感悟在炎凉世态里的友情是没有生死、没有贫富、没有贵贱的,就像划过苍穹的流星,真实地存在着但总是难得一见。如果剖开成年人的心,看看他们带没带世俗的偏见、功利的目的,而且用一把穿透灵魂的界尺量一下,他们怕是会汗不敢出地只是点头默认,好像只有回到小时候,才能真的会这样面对好朋友。

“故人”在《辞海》中有四种解释,我们熟知的、喜欢的是它温煦的前两种:“旧友”和“前妻、前夫或旧日的恋人”,因为他(她)与我们曾经的生活经历相关,伴随过生命的成长,并且永远留在记忆里,怎么抹也抹不去。

从前的时候,人们也常常把旧日的爱人叫做“故人”,或者我们留意方得明白,“故人”,原来说得就是过去的人,所有的爱恨情仇都成了过去,念也好,断也罢,都过去不见了。

茕茕白兔,东奔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可走的人又会回来,来的人又走了,就这样反复着,新人不断成了“故人”。清代大词人纳兰性德有着一颗秋水一样忧郁的心,他最是懂情,他写过一首《木兰花令·拟古决绝词》: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酾山语罢清宵半,夜雨霖铃终不怨。

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在这首词里,他说最美的爱恋就是初相见的那一刻,两个人的眼中心里没有怨和恨,只藏着淡淡的喜欢,在心里闪着光,让人不论是青春红颜,还是到耄耋老年,想起初见的第一面,还是让人的眼神柔和而温暖,就像兰花开在身边,闻着那淡淡飘溢的幽香。

清风入怀,淡茶渐凉,一曲《忆故人》曲罢音绕,蓝瑛心里升起了一种欲言又止、难以名状的思绪,扣动了他记忆深处那一根细细的思弦,故人和往事像弥漫着薄薄的雾,缓缓笼罩在他的眼前。华年转头间,百事成云烟。箫剑闯天涯的豪情已经成为客舟孤旅、梦沉千里的惆怅,好朋友的影子像远去的记忆、梦想、快乐和伤感,也像永不再来的那份时光。

面对自己的作品和言语行事,蓝瑛从不轻口空谈,也不曲意奉承,铮铮直言像珍贵的阳光、纯净的空气。他们总是在别人最需要的时候,会默默地伸出那只温暖的手,让自己孤而不单,就在数不尽的坎坷波折中,不知不觉渐近走向平和的暮年。可是这些老朋友悄然从自己的身边——走过,只在记忆和梦境里常常浮现,形容和从前还是一个样……

蓝瑛巧妙艺术地把这种思绪强化,让老朋友们在偶过潇湘时于不经意间相逢。但不是直白地刻画人物四目相对,双手紧握,然而却顾望无言……而是以虚景写意,并不直接出现人物,却让人依然感到“人散后,一钩残月天如水”的意境。画上江水和秋天连成茫茫一片,仿佛主、客刚刚还站在船头,定神一看又不见,如幻似真,不知道是不是大家真的遇到过,老友的片刻停留已让人满心喜欢,江天路远,甚至不敢心生下次再见的奢求,可心底里却分明想能够再次相见。

在这幅画上,蓝瑛这样题写:

韩晃(滉)条幅,蓝瑛仿其法,丘壑则小变之。鉴赏教我。

唐人韩混地位显赫,官至丞相,能书善画,长于隶书,擅牛、羊、驴等走兽,山水作品未见存世,其中笔法、用墨、设色亦无从见得。但是史上流传陆游这样赞扬他的画:

每见村童牧牛于风林烟草之间,便觉身在图画,起辞官归里之望。

可见作者图画时用情之专,行笔赋色之真了。

蓝瑛在画这套《法古山水册页》时已是七十一岁的老人,晚年变法,用意明确,以略带怀旧的情愫,对少时乡间的往事回忆触动了年事已高的蓝瑛内心隐秘的伤感,仿佛正渐渐解开长久萦然于胸的萧淡之结。构图景实境虚,意象游离,造境悠远,独抒胸臆,渲染衬托出让人想象故人相见的惊喜与即将惜别的不舍思绪。用笔方斫挺利,简放中带有凝重,描绘出微风吹皱的一湾秋水,有如画家此时的心绪,烟波浩渺,天水共色,空灵虚淡,漫流无际;他以沉着、坚实、稳健、清晰之笔触,在图下方写山石坡陀,轻勾浅描江汀平浪。近景居中,杂树突立,聚点为叶,染以朱红、青绿之色,意境清疏而散淡。岸边泊船之上,含蓄表现了一士他乡遇故人,促膝款语,海阔天空,并将秋色伸展到远方,直至望不到边的茫茫洞庭湖中。

如此想来,也是他在《潇湘逢故人》中抒发对老友的怀念和对往事的殷殷追索。怀念是一种挥洒不去的人生情怀,对画家而言,怀念就变成了图形和色彩,它寄寓了笔墨的温度,刻录着内心的温情。有时像阳光穿透乌云,有时像雨滴滋润心田,似风若雾,似云如烟。怀念是一种记忆,总是化人弥漫在朝露、夏雨、秋霜、冬雪中永不消退。那些曾经热闹喧哗的人人事事,巳经销声匿迹了;正在上演的利欲纷争,也将会尘埃落定;寂寞守护的那份本真,那份执着,还会默默地藏在心底。

扁舟老去水无痕,酒旗风里清秋深。

竹舍茅亭屠苏暖,只向夜雨醉归人。

故人归隐去,山水留意来。画面虚实相间体现了他晚年画风与文人画的传承渊源及坦然宁静的心境。如此想唐人“彼时”的图式通过与“此在”的融通感应,在蓝瑛手中已然成为独立营造的优美意象空间,线形的历史时空拉近了人们的记忆,好像就是放手搁笔,怀旧之情也将随之了然释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