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改琦《人物册页》
第一次看到改琦这帧人物册页时,很是惊奇。此戏剧人物一改他已往纤细清瘦、飘逸妍雅的绘画风格,却把笔锋对准了江湖市井三教九流的世情百态。
改琦,字伯韫,号香白,又号七芗、七香,别名颇多。先世为西域地界上的回纥人,因其祖父改光宗任寿春镇总兵,遂举家迁江南,居于华亭(今属上海)。他生于清乾隆三十九年(1774年),卒于道光九年(1829年),年五十六岁。改琦未应过科举,以“布衣雄世”,基本是以鬻画授徒终其一生。他苦于生计,很是清贫,试想一个人须穷毕生之力为衣食奔波,还要坚持作画,要怎样的心境才能苦中取乐。
尽管他以绘画作为养家糊口的主要收入,但从来没有把它看成雕虫小技。他很重视学问修养,既能吟诗作赋,又精于鉴赏,为后人留有一部《玉壶山房词》。着名文人蒋宝龄在《墨林今话》中评价改琦:
于人物、佛像、仕女,出入李龙眠、松雪、六如、老莲诸家,愈拙愈媚,跌宕入古,允称脱尽凡蹊;山水、花草、兰竹小品也皆本之前人,而运思迥别,世以新罗山人比之。
改琦以仕女肖像画闻名于世,他的画风受仇英、唐寅影响最大。人物造型开相多为小眉小眼,樱桃口,削斜的肩膀,颇有弱不禁风之态。画中落墨洁净,敷色淡雅清润,运笔匀细俊俏,以阴柔夺人,秀媚绝伦。如果说晋、唐画家笔下仕女是仪态端庄的大家闺秀,那么,自明代唐寅、仇英至清代改琦、费丹旭他们笔下的仕女则是温顺娴静的小家碧玉。
故宫博物院藏有改琉一幅很特别的作品《元机诗意图》。自唐以来,为女道士鱼玄机造像的画家并不多。对于一个文才出众、相貌美丽却又命运多舛、放纵不羁,在历史上颇有微词的女人。这些文人画工们要通过哪个角度来刻画并获得大众的认同,已经触及审美的层面,于创作、欣赏而言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今天的长安,听不见鱼幼薇这个名字很久了。在唐代,大家熟识的城郊咸宜观里,有个叫鱼玄机的女道士。为她打开文坛大门的才子温庭筠,收下作为弟子,却没能收下她玲球剔透的心。李亿呢,不过是只知道赏花、不可能为花伤情。他的喜欢,轻得比不过夫人嫉妒的眼神。没有谁在这个绝世精灵的女人身边会多一点停留,而她,执着得太痴狂,早已回不去了。一次,有位村妇在咸宜观里边拜神边哭诉,请求神灵怜悯并改变负心人的心意,让他重新回到自己的身边。鱼玄机听后,写下了这首诗送给那村妇。当时的鱼玄机可能没有想到,这首诗不但被录人了史册,而且如日夜东流无歇的江水,在民间流传千年。爱或不爱从来就没有变过,它怕是还会流传更多年。这首诗就是《赠邻女》:
羞曰遮罗袖,愁春懒起床。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
枕上潜垂泪,花间暗断肠。
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
不久鱼玄机打开道观的大门,贴出“鱼玄机诗文候教”的帖子,热情地骚动着长安城男男女女的欲望,甚至搅乱了整个大唐的伦理。后来,追求不到爱情的鱼玄机杖死了情人的新欢——她的徒弟绿翘。这场年轻风情女道士的戏,终在男人们的惊叹惋惜和女人们的快意讥讽里黯然收场。
改琦不愧才思过人,笔情超逸。他选择了一个新奇的视角,悄然回到唐朝,走进鱼玄机的身边,别具匠心地演绎了这个人物。画中玄机安静地坐在藤椅上,她姿容淑静;面无表情,低头垂眉间若有所思。改琦只把这件作品中人物的情绪与思想,留由观者凭着对鱼玄机的直视或认同自叹自成。这幅画中的人物造型简洁准确,用笔流畅,线条灵动自然,落墨洁净,沉稳爽利。画面以冷色调为主,素雅之中显现出一种凝重的氛围。人物发髻上没有太多的佩饰,身上也没有太多的点缀,脸上更没有脂粉。对于画中人物的处理简洁用心,尤其对画中那把原木雕琢的椅子却不厌其烦地精描细绘,精心地勾勒晕染,把椅子的结构造型与质感表现得淋漓尽致。这种别具匠心的处理,正为衬托改琦对于鱼玄机早逝才华的感慨,为她一生如飞蛾投火般追求爱情的执着而悲凉。
此戏剧人物册页画中人物皆为丑角,表情谐谑,动作夸张。人物相貌近似漫画手法,行笔简洁利落,寥寥数笔就准确把握住其性格特点。他的运思与前人迥异,独具情状,轻重有度,恰到好处。其人物画艺术成就,被秦祖永《桐阴论画》评为“妙品”。画右配幽默、平直的散曲小令,强化了作者对社会底层人物恻隐、无奈的心境以及嘲讽、调侃的语调,体现了他对红尘众生的怜悯与不屑。文图相彰,既可品读另一番滋味的人物造型,亦能从中了解明、清社会的几束风情。
其中第二帧为《江湖混》。画中的江湖小混混头戴小毡帽,三花脸,八字眉,獐头鼠目。挂丑三髯,双手相笼前伸,迈着鸭步,让人不禁一下联想到贾平凹的散文《闲人》中“闲人”的样子。贾先生和改瑭分别用辛辣而敏锐的笔触,殊途同归地揭示了这样一批善于自欺欺人的小人物,他们在世人的眼里卑微着、却在自己眼里辉煌地活着。改琦不知是手误还是有意将此人上半身与下半身画得朝向相反,让人从视觉上就感到很扭曲,以突出怪诞和诙谐之意。画右小曲曰:
占领贼风光,猛似犲,狠如狼,有儿龙虎偏登榜。榜头人,气更昂,伙家口大张,江湖生意增兴旺。神郎当,穿鞋着袜,行步也装腔。
想必这个人平日里拿手的事一定是做些欺男霸女、强取豪夺的勾当。每一个时代里都有一类这样可怜、可悲又可恨的人,蒙着自己眼睛在人的夹缝中迷茫地求着生存。
另一幅《行脚汉》,画中人物或是茶衣丑,应该是扮演乡间下层劳动人民。头戴小帽,身穿蓝短布茶衣,一手提一裹着食物的纸包,像怕人夺去一样一手相护。或许是如《秋江》中的艄公,也可能是《武松打虎》中的酒保,他神情谨小慎微,举止中规中矩又唯唯诺诺,见人忙作揖也免不了他人拳脚相加。
两脚皂鞋登,戴方中,着海青,摇头摆尾真高兴。酒儿缓酌,曲儿且停,门前狗叫忙呼君。剥光一身,柴皮竹片,打断脊梁筋。
或许没有人把他们的表演当真,也或许有人在他们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而暗自伤心。人们在别人的故事里流着自己的泪,无奈地重复着自己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