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前轻轻搂住她,她身体僵了一下,显然并不习惯与我这样亲昵。
我夸奖她,“很好看。我爸一定喜欢。”
吃过早餐,我和蔡文良上街去闲逛,街上很热闹,熙熙攘攘的。
他牵住了我的手。
我不由自主地看了他一眼。他神情自若,很好奇地东张西望。
感觉真正奇异,有多少年没有人这样牵我的手了?像正值少年时光,心里揣满忐忑和欢喜。手掌握得出汗也不舍得松开。
他在一家专卖银饰物的小店前停住了脚步,侧过头来看看我,“怎么样,送我一件新年礼物吧。”
我白他一眼,硬邦邦地回他,“没钱。”
凭什么嘛。这人。
他径直走进店里去,很认真地东看西看。店老板是个上了年纪的中年女人,轻飘飘地瞟了我们一眼,又继续看她的电视。
小县城里卖东西的人就是这么牛。爱买不买。
蔡文良很客气很礼貌地问,“老板娘,这个东西怎么卖?”
我细看了一下,他指着的是一条银链子。
大概听出了他的口音不像本地人,老板娘懒洋洋地漫天要价,“180.”
蔡文良一声惊呼,“这么条绳子也要这么多钱啊。太贵啦。我前些日子刚倒腾了车玉米,好不容易挣点钱。要不,便宜点?”
我啼笑皆非地年看着他,说的什么鬼话,傻鸟才信他。
但老板娘站了起来,认真地看了他一眼,松了口,“好吧,便宜点给你,150.”
他紧皱着眉头,“还是好贵。”几乎有点奉承地看着老板娘笑,“老板娘长的这么富态,一看就是个好人。再便宜点行不?”
长得好的男人总要让人另眼相看,更何况说出来的话甜蜜蜜的。
老板娘做了最后的让步,“好好好。100给你。”
蔡文良还是不满意,“80.80我马上开钱!”
他作势要掏钱包。
老板娘说,“好好好。80就80,过年了,图个高兴。”
蔡文良喜笑颜开,“谢谢老板娘,您一定好心有好报!”
拿了链子喜滋滋地套在我手上,说,“新年快乐!”
我哭笑不得,强烈抗议,“好歹送我条珍珠项链!这才多少钱的东西,亏你也送的出手!”
他睁大眼睛,“俗气。”迅速地在我脸上轻轻亲吻一下,“咱讲的是感情,不是钱。乖。”
我晃晃手臂,叹息一声,“算了。将就了。遇人不淑就是这样子。”我冲他微笑了一下,“我告诉你了没有,我的父亲,大概晚上六点钟到我家。”
他眨眨眼睛,“你的意思是说,我们得回去做饭给他吃?”
我笑了笑,轻声说,“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
蔡文良握紧了我的手,“放心,不会丑到哪儿去。当然也不会很帅。最起码不会帅得过我。”
我笑着看她,“你在每个女人面前都这么会说话?”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颇为责怪,“周宝儿怎么也会问出这么弱智的问题?”
他说得对。他从来就没在我面前问过我的过去,我认识的男人们。我应该向他学习。过去是昨晚的盛晏,是上一季的鲜花,是泼出去的水。
说来说去,还是我的修行尚浅。
回去的路上,蔡文良买了一副象棋。
他说,“看看你爸是不是我的对手。”
分明是害怕气氛尴尬,一副象棋也许会起到和事佬的作用。良苦用心,我心底很是感激。
回到家里,母亲已经做好了一桌子的菜。简直让我大跌眼镜。她为这一天,到底准备了多长时间?一个月?半年?还是两年?
蔡文良轻声对我说,“我有个远房表姨,五十岁时爱上一个老头。非要离婚。闹得鸡飞狗跳。你看,老房子失起火来就是这么恐怖。”
我看着我的母亲,她显然很紧张,眼睛紧盯着电视屏幕,双手却在不停地相互揉搓。
这房子,不是老了才失的火。而是年轻时的那一场燃烧,一直持续到了今天。
六点钟,父亲没有来。
母亲开始坐立不安。
七点钟,门外响起小心翼翼的敲门声。母亲张皇失措,目光看向了我。
我比她好不到哪里去。
是蔡文良上前去打开了门。
一个中年男人出现在我们眼前。第一感觉就是,岁月这东西,真的太不公平了。它对女人残酷无情,对男人却很宽容。我母亲已经两鬓斑白,而我的父亲,却依然身材挺拨,看上去,比我母亲年轻很多。
他的眼神有点躲闪,但态度却是从容的。他微笑着把目光落在我身上,问,“宝儿?”
原谅我没有和一个父亲相处的经验。我拿不准要对这个突然出现的父亲热情点还是客气点。
又是蔡文良先开了口,“叔叔您先坐下。饿了吧,先吃饭。阿姨,可以开饭了吗?”
我母亲这才回过神来,慌慌张张地去厨房里拿碗筷。然后我听到清脆的一声,当啷!大概是摔了一个碗。
我的父亲,再度微笑了,“哦,你妈还是老样子,做事冒冒失失的。”
听了他这句话,我相信了他是爱我母亲的。至少他还记得当年她的样子。她做事马虎,不断出错。他习惯跟在她后头,不停地为她善后。
就在这么刹那里,我决定要和他友好相处。我可以不爱他,但我母亲都不怪他,我又何必。
晚饭吃了很长时间,许多卫视开始提前播放新春联欢晚会。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电视里倒比现实生活中更喜庆更热闹。
我留意到我父亲的行李,只两个小小黑色旅行包。像出差路过。哪里像回家。
等母亲去洗碗,我看到他站在我母亲面前,一样一样地,把银行卡,存折,搁在了湿漉漉的厨柜面板上。他轻轻搂住我母亲已不再纤细的腰身,凑到她耳朵说了句什么。母亲小声地抽泣起来。
我轻轻退开。猜想他说的可能是,对不起。也可能是,我爱你。
用所有的青春,大半辈子的寂寞和孤单,世人唾弃的目光,邻里亲朋的冷嘲热讽,换得来今天,值不值得?
我拿着电视摇控器摁来摁去,蔡文良坐近来,主动提议,“我去酒店开间房吧。”
我疑惑地看着他,他轻轻地打我脑袋一下,“我们俩在这里,叫他们俩个老人家怎么叙旧?”
他皱皱眉头,“不过你这个父亲,我看上去总觉得面熟,像是在哪儿见过。想了许久,想不起来。”
我白他一眼,“你的意思是他长了一张大众脸。”
他叹口气,“你笨一点会死啊。”
他扯我一把,“走吧,我们出去走走。然后直接到酒店开间房,这两晚就不回来睡了。”
我被他拉扯着,于是只好扬声道,“妈,我们出去走走。太晚的话就不回来睡了哦。”
母亲匆匆出来,问,“去哪儿啊?别到处乱跑。”
我好笑起来。我小的时候就没听到她叮嘱过我别乱跑。呀。她真的不是个好母亲。
父亲也跟了出来,“走走就回来吧。太晚了不安全。”
感觉真奇异。一下子多了两个人关心我的安危。
我其实还不曾正眼看过他。是不敢。我很害怕与他两目相对。蔡文良坚持说我长得很像我父亲,所以不算得漂亮,眉毛太浓,脸上的棱角太过刚毅,一点也不温婉。
我懊恼得要死。于是提议说,“你这么不满意我的长相,过完年我就整整去,你给买单。”
他睁大眼睛,“你想的美!”
也不知道是批评我,是整容这事想得美呢,还是要他掏钱这事想得美,或者两者都包括?
我们去河堤边散步,风有点彻骨的凉,天空飘了点雨,蔡文良把衣服上的帽子解下来,套在我头上。他握住我的手,一块放在他的大衣口袋里,然后,开始满心欢喜地唱歌:
I could be the one 傾我所有
I could be your sea of sand(我愿为你心海中的沙子)
I could be your warmth of desire(我愿成为你最热烈的希望)
I could be your prayer of hope(我愿成为你愿望的祈祷)
I could be your gift to everyday(我愿是你每一天的礼物)
I could be your tide of heaven(我愿成为你天堂的潮汐)
I could be a hint of what’s to come(我愿成为你要面对一切的指引)
I could be ordinary(我很平凡)
I could be the one(但我愿成为。。。)
I could be your blue eyed angel(我愿成为你蓝眼睛的天使)
I could be the storm before the calm(我愿是平静前的暴风雨)
I could be your secret pleasure(我愿是你快乐的秘密)
I could be your well wishing well(我愿使你的愿望美好)
I could be your breath of life(我愿是你生活中的空气)
I could be your European dream(我愿是你的梦想)
……
我侧过头看他,冷冷夜色里,他漂亮的眼睛里带着笑,我恍惚着,像呆在一个虚幻的梦境里。而这梦,如此让人欢喜。
我们走了好久,雨渐渐地大了。
我的手机响了起来。
“回头草。”
呵,这个人。
我差点把他忘了。
细想起来,真有点奇怪,他不是一直想着要跟我重新开始吗?怎么我答应下来,他就变的无声无息起来?这么些天,电话没一个,短信也没一个。
蔡文良探头过来,笑,“还回头草。我呢,我叫什么?”
我不敢告诉他,一度时间,我叫他“暧昧男。”
他笑咪咪地,“接啊。接电话啊。就说你在谈恋爱。”
我白他一眼,摁断了电话。
稍臾,电话又响起来。
蔡文良再次劝我,“接呗。我保证,决不乱吃飞醋。素质高。别担心。”
看陈良这样子,我要是不接,他估计也会不依不饶地继续打下去。
于是接起电话来,“嗨。”
陈良在那头像是松了口气,“还以为你生气了。”
他还真以为我没生气。我只是不在意。不在意当然就不会生气。我曾经想把他当作救命的稻草,但只不过一刹那,我们再次错失了彼此。
我淡淡一笑,很诚恳地答道,“没有。没生气。”
他犹豫一下,还是解释道,“我这两天有点事,挺繁琐的,所以一直没能打电话给你。”
真正爱你的那个人,喝水的时候会想着你渴不渴,吃饭的时候会想着你饿了吗,无论做什么都会想到你,看到什么都想到你,你要找他,他任何时候都有空。
哪里至于连一个电话都没空打。
也许我不该对陈良抱着太大奢望,他原本就想着方便了事,才会回头寻找一个前妻,因为是前妻,所以才可以偶尔疏忽,不必太在意。
我说,“真的没关系。”
陈良说,“你哪天回来,我去接你好吗?”
我赶紧说,“不,不用。我怕吓坏我妈。”
其实我的意思是,一下子冒出来两个男友,我妈真的会吓到。她已经把我定义为可怜可悲的前途未卜的失婚妇女,陡然间我就变成了一个香馍馍,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她会吓着就一点也不稀奇。
陈良说,“那么,等你回来,我去看你。”
我敷衍着答,“回去后再说吧。”
如果他足够聪明,应该听出来点什么。他不蠢,但像是有点心不在蔫,匆匆说,“那好。新年快乐。再见。”
我也想这么说,“新年快乐。再见。”
但蔡文良已经夺下我的手机,不由分说地揽住我,有点生气地开始亲吻我。
他说,“已经太久。”
天空黝黑,雨细密地下着,四下里安静得只听到河水的流淌,对面的灯火在雨雾里若隐若现。天地苍茫,全世界像只剩下我和他。
手机再次响起来,这次是我母亲,蔡文良说,“你就说咱们不回去了。”
但是不等我开口,母亲已经惊慌失措地嚷,“宝儿,你快回来!”
我吃了一惊,听到电话里传来“砰”地一声巨响,夹杂着模糊不清的喝斥声,叫骂声,电话挂断了。
我扭头对蔡文良说,“不知出什么事了,咱赶紧回家。”
太晚了,又正值过年,街道上静悄悄的,连辆车的影子都没有。蔡文良着急地小声咒骂,“妈的。早知道就自己开车来了。也不至于要用的时候没的用。当时就考虑着自己不认识路了,图坐快巴方便点儿。”
他拉起我的手,“没办法,跑步。权当锻炼身体好了。”
我们俩一路小跑着往家里赶。这时候我便暗自庆幸了,因为想着要散步,出门时特意换了双低跟鞋。
才踏进楼道,已经听到嘈杂的吵嚷声,一个尖利的女声歇斯底里地嚷,“给我砸,全砸了。”
我疾步冲上楼,我家的房门大开,母亲害怕地缩在墙角,小声地惊叫着,哭泣着,父亲无奈又着急地劝阻,“美美,别这样。美美,你叫他们快住手。别这样!”
我的目光落在了那个美美的女人身上。大约二十七八的模样,长得不错,大概一早准备要来打架,穿的是平跟马靴,短棉衣加皮裤。很有点杀手的味道。她威风凛凛地站在屋子中央,指挥着两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女人,“使劲砸。我日!这还不全是我老子的钱!”
擒贼先擒王,这道理我懂。念书的时候我虽然成绩不是最优秀的那个,但偶尔也会挤进前三。
于是,我上前直接对准她的小腿就是一脚踹过去。请原谅,我其实从来不是什么淑女。偶尔人品爆发,自己还引以为傲。这位美美姑娘猝不及防,往前直扑两步,差点摔倒。我心里暗暗可惜,后悔没有多用点力。
她回过头来,厉声骂,“谁?谁他妈的踢我?”
我气定神闲地看着她,上前去径直搧她两耳光,“是我。”我眨眨眼睛,“来,认识一下,美女,我叫周宝儿,你呢?”
她破口大骂,“你就是周宝儿啊。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啊。上梁不正下梁歪,你老娘不是什么好东西,果然你也不是什么好货色。”
我正要反唇相讥,蔡文良轻扯我一下,不耐烦地说,“理她们干嘛。报警。把她们弄坏的东西都记下来。唔,我记得,那个花瓶,好像是件小古董的吧,上次那个专家说是值个多少钱来着了?十万还是二十万?”
另外两个女人早就住了手,本来这种事情就是人多势众的那么回事,眼看着两个老家伙突然多了一对年轻男女出头,看上去还不太好惹,心里的底气大概立时就不足了。这会儿便带点怯意地拉了美美一下,“好了,气也出了,咱走吧。”
那位美美看样子应该是想着要和我撕打一番,但看了一眼蔡文良,立时诧异起来,“咦,是你?”
我和蔡文良面面相觑,蔡文良皱起眉头,“我们认识吗?”
美美的目光落在我身上,轻蔑地笑笑,“果真是贵人多忘事啊。男人都这德性!我是周美美。你真想不起来了?也是,事情都过了那么多年了。我表姐,许纯,她你应该还记得吧。”
蔡文良轻笑一声,“呵。想起来了。”他故作轻松地拍拍手,“好了好了,不打不相识,都是一家人。有什么话好好说。”
愣愣站在一旁的父亲和母亲都轻轻松了口气。我敏感地觉得了。
我不知道蔡文良跟这位美美有些什么旧交情,但我能猜出,她应该就是我父亲和原配妻子的女儿。奇怪,她为什么会比我小?我只纠结这个。到底我的母亲是小三还是她的母亲是小三?
父亲上前去拉一下美美的手,有点低声下气,“别闹了,来,先坐下。”
美美瞪他一眼,甩开他。但还是坐了下来。
我心里有点难过。看这模样,他必然从小宠爱她,应该是听说他要再次结婚,对方还是一直藕断丝连的旧爱,气炸了,因此便雄纠纠地杀上门来。
蔡文良笑吟吟地转向另外两个女人,“两位美女,今晚先将就将就,明天可以赶早,回家过年!”
美美冷冷地看蔡文良一眼,“没想到,几年不见,你的品味越发差了。这个周宝儿,听说离过婚的?”
我冷冷地回击她,“请问阁下是否仍然处女一枚?”
蔡文良猛地咳嗽两声,我回头瞪他,他正很努力地憋着笑。
美美恨恨地盯我一眼,甩手站起来,“我走了。”她看着父亲,骄傲地说,“好吧,我也懒得管你了。反正最后赢的总是我妈!”她招呼着两个同伴,“走,咱们走!”
她目光炯炯地盯着我,“眼睛放亮点,吃过一次亏,别再吃第二次。你这位新任男人,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到头来,别哭的都没眼泪!”
她们走出门去。我也没试图索要赔偿。赔什么。这一切,会由她的父亲,当然也是我的父亲买单。
楼下传来车子启动声,丢下几声耀武扬威的喇叭声,渐渐驶远。四周又重新安静下来。
我轻声问,“她为什么比我小?”
到底还是我母亲明白我想问的是什么,她坐在我身边,很努力地解释,“你爸和她妈结婚后一直没有孩子,我有了你之后,他们才有的她……”
我悲哀地看着她。美美说得对。有其母必有其女。我们都为了爱,宁肯委屈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