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此番去,他们的态度却是烔然不同了。连夏欧那个难缠的婆婆,也主动从书房嘈杂的麻将声里抽出身来,很是热情地跟我们打招呼。
我偷偷跟夏欧说,“你的地位好像提高了撒。”
她答我,“原来孩子的作用这么大。”
我看着她怀里的小宝宝,皮肤雪白,头发黑得出奇,睡得很好,眼睫毛老长,不由得衷心叹喟,“好可爱。”伸手抱过孩子,感觉真是怪异,一团软绵绵的东西被我小心翼翼地捧在怀里,我几乎不敢动弹。
我久久凝视着怀中的这个小小生命。怎么也想像不出来,之前,她不过是夏欧体内的一部分。一块肉。
这块肉突然不安地蠕动了一下,接着便哇哇哭起来。
我吓了一跳。
夏欧赶紧抱过孩子,笨拙地撩开衣衫,露出浑圆的乳房。
我瞪着她,突然想到从前在公司里,同事一块笑着总结的婚后陈词:结婚之前是金乳房,谁都别想轻易看得到;有孩子之后完全就是牛初乳,想不看还没那么容易!
夏欧忙里偷闲地安慰我,“以后你和蔡文良的孩子一定更可爱。”
我打断她,“宝宝叫什么名字?”瞥一眼蔡文良,他正和老鬼专心地聊着什么,貌似什么也没听到。
夏欧抱怨,“还没取名字呢。字典快翻烂了……”
她喜盈盈地注视着女儿,我突然间就不知道说些什么了。
我本来有很多话想跟她说。
离开的时候我留下一个封包。本来想买些婴儿用品,但蔡文良说,什么都比不上现金有用。我想想也是。
果然夏欧也烦恼,说是房里堆满了孩子的衣物,连婴儿车都有五辆。
我说,“实在用不着,就拿到我店里去卖好了。”
夏欧眼睛一亮,喜道,“我怎么没想到。”
我取笑她,“现在除了孩子,你还能想到什么?”
夏欧笑,“每个女人都会有这么一天。”
我开始后悔,应该一个人来看她就好,何必让蔡文良跟着一块来。他极力摆脱的,就是这种家常的小生活,
我们俩去吃面。
我吃得兴致勃勃,蔡文良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他现在,连笑容都失去了往日那种无所谓的犀利的感觉了。这让我难过。真的。我情愿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眼里带一丝讥讽,不像现在,他只宠溺我。而这种宠溺,分明是一种即将分别在即的讯号。这种感觉让我不安。我总害怕,某个一错眼,他就消失不见。
他吃得很少,像是没有胃口。
身边有人迟疑着叫我的名字,“宝儿?”
我回过头,看到了沈嘉榛。
他一看果然是我,脸上情不自禁流露出一丝惊喜来,“真的是你,宝儿。”
没想到会这么碰上了。不是不尴尬的。他比我自然多了,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和朋友来吃面?”他看一眼蔡文良。
蔡文良站起来与他握一握手,“你好。”
他再看我一眼,意味深长,“你们慢吃,我有事要先走。”
他的背影消失在玻璃转门处,蔡文良说,“这个男人不错。”
我说,“你说想什么?”
蔡文良皱皱眉头,“别太敏感。”
我笑了笑,“我差点嫁给他。”
蔡文良点点头,“是我不好。”
我突然恼羞成怒,一言不发地甩手就走。
我先回家,蔡文良很晚也没回来。
我自己又忍耐不住,打电话过去,“你在哪?”
他说,“我在家。”
我说,“你不在身边我睡不着。”
他说,“好,我马上过来。”
你看。他现在都不取笑我了。他只对我说好。
在他到来之前,我哭了一阵。
未来是这么渺茫而绝望。我们彼此都心知肚明。第二天我约了许真。
她不是一个人来。身边陪着叶开。
我叹口气,说,“在熟人面前,你们就不能避避嫌?”
叶开嬉皮笑脸地,“我也想见你。”
真奇异。我们仨竟然有这么一天。坐在同一张桌子旁,像知交多年,举杯换盏。
我问,“离婚了?”
许真答,“昨天才办好手续。”
我有点郁闷,“是应该恭喜你们吗?”
叶开迅速地答,“不用了。尽情地鄙视我们吧。我们都是些烂人。”
我哑然失笑,悻悻道,“早知如此,当初何不结婚算了。干嘛还兜这乱七八糟的一大圈,害人害己。”
许真微笑了,“呀,这个答案,我不信宝儿你不知道。”她凝视着我,“你好吗?”
被她这么一问,我突然就变得口拙舌笨了。这城市有多大,谁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她说,“你们什么时候结婚?”
我努力地微笑,“也许很快。”我试图轻松起来,“你也知道,我结过一次婚,对婚姻这东西,无所谓了。”
她深深地看我一眼。这个女人,久经情场,有什么不明白。她看穿我的心虚,但却不戳穿我。
我手机响起来,我藉机告辞。
是美美找我,“蔡文良到底要不要娶你?”
一开口就问这种问题。
她很替我气愤的样子,“他要是有良心,就该八台大轿马上迎娶你!也不枉你一场逃婚吧。人家沈嘉榛,未必就输给他。”
我岔开话题,“店里的生意怎么样?”
她说,“还行。你的份子钱都给你存着呢。”
我嗔道,“我又不是问那点钱。”
她笑,“哪有人嫌钱多的。周宝儿,你愣是讨骂!”
傍晚时分,她带着大包小包上楼来,看到蔡文良,很大声地叫,“姐夫好。”
蔡文良冲她微笑一下。
我伸出手去握一握他,“美美啊。是不是变漂亮多了。”
蔡文良看我一眼,笑了,“可不。我差点认不出来了。”
美美说,“没关系。贵人都有多忘事这毛病。”
她对他始终心存芥蒂。
蔡文良良并不以为诩,淡淡一笑。
我扯一把她,“走走走,做饭去,我都饿坏了。”
她兀自不痛快,“我不在的时候,你都这样饿着?”
我掐她胳膊。
走进厨房她才恨铁不成钢地瞪着我,“我就没看出来他哪点儿胜过了沈嘉榛!”
我顶她,“你干嘛偏挑个调酒小弟?”
她登时泄了气,但想想还是不服气地说,“你已经离过一次婚,我比你有底气。”
我轻轻打她嘴,“滚。”
两天后,我一个人,去看了一下蔡冰雅。
医院位居青山半山腰,因为远离市区,置身于群山大树之间,空气格外清新,院内种植着许多桃树,想必春天来临,一院子里落英缤纷,环境着实不错,而医院的软硬件设施也也很齐全。
蔡冰雅住着单间。她的主治医生对我说,“幸好家里有钱,不然……”
我也想像得出来,如果不是因为有钱,她将和一些精神上有疾病的陌生人同处一室,病症发作时,最多注射一针镇静剂。谁会多费心思多瞧她一眼?
而此时的她,有专门的主治医生,专门的看护。
看到她的时候,她正坐在房里,很安静地捧着一本书来看。微微低俯着的面孔,仍然是精致的。她长胖了一点,头发梳得很整齐。从窗外透进来的阳光,温柔地打在她发上,让她整个人看上去,显得无比安详。
我想,我不应该替她悲哀。在她的世界里,她也许也不是不快乐的。
可是。
可是想到蔡文良也终会有这么一天,我的喉咙就忍不住哽塞得近似疼痛起来。
下山途中,我接到了沈嘉榛打来的电话,他很平和地问我,“宝儿,你好吗?”
我答他,“我很好。”
他半晌才说话,“如果有什么需要,随时来找我。”
我说,“好。”
挂了电话,我的泪默默滚落下来。
我欠他一个解释。一个道歉。
而就在刹那,我想说的不是这些,而是差点冲口而出,“不,我不好。”
不不不。我不是后悔了逃婚。不是后悔了选择蔡文良。
而是,他的不快乐,深深地感染了我。
他就呆在我身边,他微笑着拥抱我,亲吻我,可是那感觉再不像从前。我毫不怀疑他爱我。
他自以为掩饰得很好。
我也安慰着自己,你看,这么长时间,他不是一直好好的吗?一直没有发病的迹象。我天真地幻想着,也许,上天会放过他。这也不是不可能的啊。许多人不是说,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吗?
每天我都提醒他吃药。
他乖乖地。并无一丝异议。
可是我知道,他只是为了要我高兴,他根本没有抱着希望。他的模样,就像是散漫地,在等待着生命结束的那一天。
我心里的难过、恐慌,不知道要向谁诉说才好。
像是茫茫大夜,独我一人孑然伫立。
离开N市之前,约了小李在毛家饭店吃饭。
这个饭店,一听这名字,就能知道它有多牛了。偌大的城市,还是城中黄金地段,它偏偏只建了两层矮矮的楼。占地颇广,招牌却很低调。但丝毫不妨碍它的贵气与霸道。
它就在靳总的公司附近。从前我和小李,常常路过这家饭店,每次都很义愤填膺地谩骂一下出入的人们。卑鄙地臆测他们不是贪官就是污吏,而女人们,肯定就是专烧男人钱的狐狸精。但凡良家妇女和凡夫俗子,谁舍得在来这种地方扔钱。
可一转眼,我们也成了其中一员。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还真不是骗人的。
我先到,刚坐下,母亲就给我打来电话,闲话几句家常,才小心翼翼地问,“还没动静?”
我一时摸不着头脑,“什么动静?”
母亲叹口气,“你呀,年纪也不小了啊,这不,婚也结了,怎么还不考虑要孩子的事情?还有啊,说了要举办一场婚礼,突然间又说要去旅游结婚,这么长时间了,也不说来看看我们……你说你这孩子……”
我一下子明白过来,我的母亲,直到此刻,也没洞悉事情真相。我一直忐忑不安着,以为她只是由着一贯来的放任姿态,对我的事情睁只眼闭只眼。却原来,至今无人向她通风报讯。她一直以为,我的二次婚礼顺利举行,她的女儿终于又找到了一个人生伴侣,幸福归宿。
说起来,我应该感谢美美。
她的义气还挺足,没把我的事情和盘推出。虽然她并不赞同我。
我于是回答母亲,“忙得要死,哪有那么多闲空。等有空了会去看你的啦。我还真不相信,你就那么想念我?”
话里不由得带了点善意的玩笑。
我什么时候用这种口气跟我母亲说过话?母亲不好意思起来,嗔道,“你这孩子,没大没小的。”
转而叮嘱我,“做事别太任性,婚姻里没有真正的赢家,别凡事都争个上风才算数。对自己的老公让步,并不是件羞耻的事。当然,对他也不能太好,毫无原则地对一个男人好,他就不懂得珍惜。你呀,就是两个极端,不是骄傲得要命,就是妥协了再妥协……”
我轻咳一声打断她,“我的母亲,你什么时候变成婚姻专家了。”
她幽幽地说,“做了那么多年的小三,什么不明白?”
我简直要晕过去。我的母亲什么时候这么与时俱进了,连小三这么时髦的词都知道,还会学以致用?
我强笑道,“哪有这么说自己的。”
她笑起来,“你妈我现在活得很好,所以才敢于嘲笑自己。”
我称赞她,“太好了。你要永远这样,我就放心了。”
她哼一声,“你管好自己就成,别担心我。我现在就琢磨着怎么快乐过日子。”
我笑。
真没想到,和母亲还能这样子聊天。这样的她让我感觉新鲜,又格外亲近。
一颗心真正放下来。
她苦熬这么多年,所幸最好还是得到了幸福。和许多人相比,她是幸运的。
挂了电话,我看见了小李。
她的肚子已然高高隆起,大概是因为怀孕的缘故,素着一张面孔,眼睛有点浮肿,步子有点蹒跚。
看到我就微笑起来。
“好久不见,宝儿姐。”
我有点感慨万千,才多长时间,我们的生活就变成了别一副模样。
我说,“你怎么样?”
她点热奶茶,摇摇头,“不好。”
我吃了一惊。这倒是个出乎我意料的答案。
“怎么了?”我问。
她说,“我们的事被他老婆知道了。她亲自上门来威胁我,要是我不打掉这野种……”说到这里,她不由自主地轻抚了一下腹部,“她就要我好看。她说,她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之所以先警告我,是给她老公一个面子。”
我听得有点惊悚,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小李扬扬眉,“我都走了这地步了,怎么可能放弃。谁说也没用。这孩子我生定了。靳总也说了,别管她。孩子生下来,承诺立马兑现。”
我恐吓她,“报纸上有登,女人把老公的情人毒倒,然后异常冷静地肢解尸体……”
小李一口奶茶喷出来,“宝儿姐,那些都是八卦新闻,吸人眼球罢了。再说了,我也不是好惹的。”
我叹气,“你有心理准备最好。”
我的手机响起来。
是沈嘉榛。
我皱皱眉头。这么频频来电,他不是以为,我们还有重新再来的可能吧。
我站起来,“我接个电话。”
小李点点头,“好。”
我走到旁边去,接听电话,“喂,你好。”
他直截了当地问,“蔡文良是不是患有家族遗传病?”
我讨厌他质问的语气,于是不客气地顶将上去,“关你什么事?”
他很冷静,“你疯了啊,周宝儿!他不可能给你幸福!”
我再次不客气地说,“关你什么事?”
然后挂了电话。
我知道他是关心我。他不知道是从哪里打听到的消息,但这世上,总不会有什么真正能掩藏得了的秘密。稍微用点心,什么都能打听到。
我受不了的只是,他毫不留情地说出了遗传病三个字。
这三个字让我心惊胆寒。即便这是事实,我也不愿意有人毫无遗留地说出来。
我深吸一口气,便欲转身回座。
就在转身的刹那,我看到了一个中等个子的男人,戴着大围巾大墨镜,径直且迅速地走到小李面前,手轻轻一扬,小李顿时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身子往后一仰,整个人摔倒在地。餐厅里的客人都被惊动了,我也吓得愣在了原地。
等我回过神来,那男人已经消失不见。
小李捂着脸,一直在尖叫。
我奔跑着靠近她,恐惧狠狠地拿摄住了我的心。
我扶住她,声音都变了调,“快叫救护车。”
去医院的途中,我一直在拨打靳总的电话,但他的电话一直处于不在服务区状态,我努力地定定神,拨通了沈嘉榛的电话。
心里太过害怕,说话也不顺畅了。沈嘉榛说,“别担心,我马上想办法联系靳总。你们在哪个医院?”
我的声音兀自在发抖,“人民医院。”
他简短地说,“我马上到。”
小李被送进了急救室,我独自坐在医院长廊的椅子上,一颗心仍在砰砰急跳。
沈嘉榛很快赶来,一见到我就说,“我已经联系上靳总,他在外地,现在已经在回城的路上了。”
我心乱如麻,惶乱地点点头。
他突然握住了我的手,轻声说,“别怕。不用怕。”
我抬起头来看他。
这是一个不错的男人。的确。只可惜,我先遇上蔡文良。
他的手掌有点濡湿的温暖,让我瞬间里想起来一个词:踏实。
我的手机再次响起来,是蔡文良。
“宝儿,你的饭吃完了没?”他问。
我顿时一凛,轻轻挣开了沈嘉榛的手。
侧过身去,我低声说,“小李出了点事,我陪她在医院。”
蔡文良说,“我要去广州检查一下病情,然后我直接广州回东海,咱们在东海见好不好?”
我一听,急忙说,“等两天不行吗?等两天我陪你一块去。”
蔡文良轻笑,“不不不,不好。我不要你去。我不想让你看到我在医院里的样子。你直接回东海等我。乖。我保证,一检查完立刻回去。决不食言。”
我只好说,“好吧。你那得答应我,要很快很快回来。”
他又笑,说,“好。”
挂了电话,回过头,正碰上沈嘉榛的目光。怜悯而悲伤。
我浑身不自在,忍不住轻声喝道,“别这么看我。”
他不说话。只淡淡地侧过了脑袋。
我们等了许久,小李才被推出来。
万幸的是,那男人泼在她脸上的并非硫酸,而是掺杂了大量的啤酒可乐还有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混合物,但是她那么一摔,孩子却没保住。
我松了口气。
小李躺在病床上,明明醒着却闭着眼睛,始终一言不发。
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呵。我平时还算会说话的伶俐人,每每一到关键时候就完全变成了蠢材。
沈嘉榛出去一趟,回来的时候递给我一本杂志,面包和水。又把一个快餐盒搁在了桌上。
我看他一眼,他解释说,“在门口的小店乱买了点粥,等下看她想吃的话就随便先吃一点。”
小李一直不说话。不吃也不喝。她沉默地躺着。
我唰啦啦地翻着杂志。沈嘉榛也不走,气定神闲地看报纸。
一直到近傍晚,靳总才出现在病房。
他着急的样子倒不像装的,“孩子怎么样了?”
我的心顿时凉下来,冷冷地说,“你自己问医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