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了他,他就在我前面,一步步地迈进深海,我眼睁睁地看着海水渐次没过他的脚,小腿,腰,肩,我惶恐地叫他,“文良,文良!”我痛哭起来。
我一直睡得很沉。梦里听到手机响,然后又有人摁门铃。这两种声音交替着扰人清梦,我在梦里也觉得恼怒。但四肢疲惫,愣是睁不开眼。
等到终于醒来,才听到手机和门铃在一块炸响。我下意识地叫,“文良,怎么不去开门?”
这么一叫,才惊觉,文良并不在。
我忍不住嘀咕,这人起得还真早。
我接起手机,顺便探头到阳台和书房找了找,也没有他。
电话竟然是沈嘉榛打来的,我有点不高兴,说真的,我挺讨厌纠缠不休的男人。不懂进退在我看来是男人品位缺乏的表现。
我冷下语气,“你好,请问有什么事?”
他很着急的样子,“天哪,宝儿,你终于接电话了。在家吗?快开门。”
我正好走至门边,顺手拉开了门,沈嘉榛站在门边,大概是因为着急,颈上的围巾就快掉了下来。
我也紧张起来,“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想想他能有什么事与我有关?“小李的事?她怎么样了?”除了小李,我实在想不出来,还有什么事能让他大老远地跑来找我。
他看着我,“蔡文良在家吗?”
我愣了一下。
不等我回答,他一把攥住我的手,说,“他一定不在。是吗?走,宝儿,我们快去找他!”
我甩开他,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你疯了啊。”
他稍稍冷静下来,“蔡文良给我打了个电话,他在电话里恳求我,从今以后,要好好照顾你。他相信他的眼光,他不会看错我。这话太让我奇怪了,追问了他几句,他都避而不答,最后干脆挂了。等我再打过去,他已经关机了。我越想越不对,就给你打电话,你一直不接,我干脆就开车来了。”
我吃了一惊,“什么?”
想到他果然不在家里,突然间全身一冷。
我匆匆拨打他手机,沈嘉榛没说错,蔡文良他关机了。
我愣愣地站了一会,沈嘉榛提醒我,“宝儿,走,我们去找找!”
我仓惶地抬起头来,迅速扫视了一下屋子。一切都没什么改变,他昨晚换下来的鞋子还歪歪斜斜地摆在门边的鞋架旁。
怎么可能。
我的牙齿轻轻颤抖起来。
“他什么时候给你打的电话?”我努力平静着自己。
沈嘉榛答我,“六点钟。现在已经快十一点了。”
他会去哪儿?他会去哪儿?
昨夜的一切倏地涌现在脑海。那么盛大的幸福,原来是他要离开的前兆!我竟然一点也没有察觉!
我冲出房门,直奔海边。
除了海边,他还能去哪儿。
天气出乎意料的好,又因是节日,海滩上的人很多。
我疯了一般在人群里游走,旁若无人地狂叫,“蔡文良!蔡文良!蔡文良!”
游客纷纷侧目。
偌大的海滩,哪儿有他!!
我失魂落魄地顺手扯住过往游客,“看到蔡文良了吗?”
沈嘉榛一把扯过我,“这么找也不是办法。他会不会去了别的地方?走吧,我们先回家!”
我任他拉扯着回到家里。
下午,晚上,我们问遍了所有人,都没人知道他的消息。沈嘉榛甚至托人查了,并没有他的出境记录。翻开抽屉,他的身份证都好端端地躺在里边。还有,他的手机。
深夜,叶开和许真来了。
叶开吞吞吐吐地,“我听说,有人在清晨看到一个男人,一步步地走进深海里……”
我霍地转头盯着他。
他说不下去,侧过脸。
许真抓住我的手,“宝儿,你冷静点,你仔细想想,他定是一早就决定要离开你。为了让你死心,这一次,他要离开得坚决一点,决然一点。”
我暴躁地喝道,“你胡说!”
叶开轻咳一声,“不止一人看到,还有人报了警。我专程去了一趟警察局,证明确有其事。除了一条围巾,那人什么都没留下。”
我怔怔地看着他,努力地笑了笑,“叶开,闭嘴。我讨厌你。我一直讨厌你。”
他看着我,说下去,“蔡文良是不是有条灰白相间的羊绒围巾?他的车至今还停在景区门口!”
我眼前一黑,身子缓缓跌倒。
我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我梦到一年前,我蹲在大酒店明亮的大堂里痛哭,蔡文良他走过来,怪看不惯地取笑我,“有什么好哭的?”他递给我一张纸巾。我又梦到那一夜,他去我的家乡小城找我,我们在小雨的河岸边亲吻。
最后,我看到了他,他就在我前面,一步步地迈进深海,我眼睁睁地看着海水渐次没过他的脚,小腿,腰,肩,我惶恐地叫他,“文良,文良!”我痛哭起来。
他像是听到了我的哭声,缓缓地回过头来。
我看清了他的面孔。
他长得好看。真的。他从来就是个好看的男人。
他冲我微微一笑。
然后回过头去,海水缓缓地没过了他的发。
飘荡的海面上,最后只留下他的围巾。那条围巾是我买的,我记得,因为花了998元,差点肉疼死我。他很喜欢,整个秋冬都只围着它。
现在,他不要它了。
也不要我了。
我听到自己撕裂的声音,“文良!!”
然后,我醒了过来。
许多张面孔在我面前晃。沈嘉榛。叶开。许真。夏欧。美美。
美美恸哭起来,“宝儿,你吓死我!”
我这才知道,我足足昏睡了三天。发热,发冷,不停地说胡话。笑了又哭。
我努力地动了动身子,全身都疼。不不不,我的心在疼。很疼。非常疼。
沈嘉榛给我端来一杯蜂蜜调制的水,我别过脸去。
他沉声说,“喝光它。”他目光炯炯,“你要非常好非常好地生活下去。”
他不客气地捏住我的下巴,几乎是把整杯水灌到我嘴里。
我的泪哗哗流了下来。
来看我的人络绎不绝。他们像是商量好了,每个时间都有人来。除了沈嘉榛。
他什么时候都在。晚上就躺在客厅的沙发上。
他们说什么我就听什么,让我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你知道什么叫“行尸走肉”吗?我那样子就是。
我怕光,怕出门。屋子里永远拉着厚厚的窗帘。
终于有一天,沈嘉榛不耐烦了,他拉扯着我,一直拖到卫生间的镜子前,厉声喝道,“你看看你,你看看你像什么样子?”他打开水龙头,不由分说地把我的脑袋塞到水柱下,冰冷的水一下子便淋了我满头满脸,他暴怒道,“要是蔡文良泉下有知,决不心安!你明白吗周宝儿!”
冷水顺着颈部流到我的衣服里,我的眼泪奔涌而出。
晚上,我泡了个澡。特意在水里加了精油和干花。走出浴室时,我在身上喷了一点香水。
好。
生活还要继续。
我早早地就上床睡了。清晨就醒了,我换上衣服出门去跑步。这才发现,已然早春时分了。
晚上,我开始整理屋子,沈嘉榛问,“你有什么打算?”
我答,“回N市。”我抬头冲他一笑,“我喜欢热闹一点的城市。”
他点点头,“也好。”
他蹲下来帮我一块收拾抽屉,然后递过来一本笔记本,“咦,这是什么?”
笔记本本身并无稀罕之处,只不过封面很工整地写着,“致宝儿。”
我的心狠狠一跳,迫不及待地打开了笔记本。
1
我亲爱的宝儿,其实我真没想过,要写下这些文字。我以为,这是矫情的,让人难以容忍的。
可是不行。我已经意识到,自己的记忆力渐次减退,不得不依靠记录下这些文字,好时刻来提醒自己,我认识一个名叫宝儿的姑娘,她是我最为心爱的那杯茶。
眼下我就在海边,在窗前,在风里,写下你的名字。趁我没把你忘掉。写下你的一切。我们之间的过往。到此刻,我才发现,我如此珍惜那些回忆,我是那么害怕着失去它们。
我无数次想过,宝儿。我究竟爱你什么呢。你既非国色,又不是天香。蔡文良更不是不谙世事的菜鸟。
我没找到理由。只好解释为,天意。
亲爱的。原谅我不得不选择这样的方式离开你。可能让你恨我,会让你好受一点。
我的爷爷,爸爸,再往上追溯,几乎每一个,都没有活过四十岁。我想,这也是天意。疾病也许是一个原因,但不是病人,永远不了解病人的绝望。这种绝望,才真正致人于死地。
所以,我唯有恳求你,亲爱的,原谅我。
2
呵呵。宝儿。你还是找到我了。
我无数次梦想过,你会突然地出现在我眼前。
而你,真的来了。
我本来应该赶你走。我本意如此。
可是,我突然变得贪心了。
我想和你,再呆一会。再呆一会。
3
我不想告诉你,每天清晨,你还在熟睡,我就会翻开这本笔记,靠着这些文字,我一次次地温习我们的过往。
宝儿,我真怕自己把你忘了。
好害怕。
4
宝儿,我今天一直在找我的围巾。你送我的那条。然后你告诉我,你今天去了洗衣店,然后顺便帮我把围巾取回来了。
宝儿,我一整晚没有说话。原谅我。
因为我意识到,我真的,每况愈下。我不想说太多,那会让你不快乐。你不快乐,我也不会快乐。
好。
那些不快乐的事,我们不提它。
5
宝儿,今天我想跟你说的是,那个沈嘉榛,是个好人。不知道为什么,我挺喜欢他。
宝儿,你别老是骄傲得像头牛。如果以后他肯一直对你好,答应我,你也要对他好一点。
6
今天我去看姐姐了。
身边没人的时候,我哭了。
宝儿,记得我告诉过你吧,我的姐姐,她曾经有多能干。有多少男人排队等着约会她。
她发病的时候只有二十七岁。宝儿,我比她晚了四年,其实算是幸运的了。
而且,我还遇上了你呀。
7
这两天呆在广州。特别想你。我不停地在心里默念你的名字。我想也许这样,我哪怕遗忘所有,也不会忘掉你的名字。
8
呀。我想了又想,还是弄个婚礼给你吧。你看你,都无耻地含沙射影地提过多少次了。我都替你脸红。
原谅我宝儿,我也有我的私心。理智告诉我,你应该要把我忘掉,才能生活得更好。可是情感上我接受不了。宝儿,我一想到从此后你会忘了我,我的心就疼。
所以,我想要这一场婚礼,让你永远地永远地记得,有一个叫蔡文良的男人,他爱过你。并且,将永远爱你。
9
我爱你。宝儿。
最后说一次。
我爱你。
无论如何。我爱你。
我已经泣不成声。
沈嘉榛默默替我合上笔记本,伸手揽住我肩头。
窗外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
沈嘉榛轻声说,“生活得更好,才是对他最好的报答。”
这些道理谁不会说。
可是痛,只有身在其中,才能明白。
他又说,“抱歉,这些日子我一直用你的手机给你母亲发短信。”他看我一眼,“假装在国外旅游,不方便打电话,只好发短信。”
我哽咽着说,“谢谢。”
他说,“宝儿,你是过来人,时间会冲淡一切。”
我扬扬嘴角。
不。
我永远也不会忘掉他。
三月初,我回到了N市。
费了一点功夫,我找到了新工作。
靳总有点不满,他说,“是不是对我有意见?”
我毫不客气地说,“对。”
他瞪着我,讪讪地说,“还是那么趾高气扬。”
真好。
周宝儿又活过来了。
夏欧很费解,“又不缺钱,干嘛要朝九晚五地应付一份工作?”
我回她,“等我学会打麻将就马上辞职。”
她白我一眼,“笑吧笑吧。随便笑。”
这女人,现在完全一赌棍。孩子有保姆,家务有钟点工,她在婆婆的带动下,终于学会了打麻将,然后一发不可收拾,每天一睁开眼就先惦记着那麻将搭子够不够。
我衷心羡慕她。
然后,美美要结婚了。她打算和调酒师共同开创一个新家庭的同时,开办一个酒吧。她雄心勃勃,“要比八0馆强!”
我说,“这还不容易,叫九零馆。”
调酒师笑,“这倒是个好主意。”
美美想要把家居用品店转让了,一个人的精力实在有限,更何况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已经志不在此。
她问我,“蔡文良的公司谁在管理?”
我说,“别忘了,他还有一个母亲。他母亲还有别的孩子。”
她凝视我,“现在提起他都不动声色了。”
我笑,“哭死你才觉得正常?”
她笑着摇头,“不,哭死我会把你当成我的耻辱柱。”
我丢本书砸她。
小李终于联络我,说是要出国了。那一场伤痛,毕竟算是有所收获。
每周我都到青山疗养院看望蔡冰雅。
有的时候她认出我,会和我提起蔡文良。他们彼此相依为命的小时候。他一上中学就频频有女孩子给他写纸条。
听她说这些,我的嘴角就情不自禁地扬起微笑。
沈嘉榛成了我家的常客。这人有一手高超的厨艺,一棵白菜也炒得活色生香。
夏欧说,“结婚吧。还等什么。”
我笑而不语。
也许会结婚。但不是现在。
我和美美的店子终于还是转了。我把分开的一半钱搁在她手上,“你结婚了,我不知道送你什么好。想来想去,还是钱最实在。你拿着,爱买什么就买什么。”
她眨着眼睛看我,半晌不说话。
我开玩笑,“我有钱,别担心。”
她笑起来,“好。我收下了。”她转而问我,“那么你呢,什么时候结婚?”
我看一眼沈嘉榛,他正坐在沙发上,鼻梁上架副眼镜,很专注地在削苹果。第二天我买了电影票,主动给沈嘉榛打电话,“晚上看电影?”
他惊喜交加,“好。”
电影是热得不行的《阿凡达》。坐在影院里,身际的惊呼声此起彼伏。
黑暗里,沈嘉榛默默地伸过手来,不容拒绝地握住了我的。
送我回家的路上,他问,“想好了吗?宝儿。”
正是春光最好的时光,连夜晚都那么明亮。
他说,“嫁给我,好吗?”
我点点头,迎着他的目光,“好。”
晚上,我独自呆在家里,再次打开了蔡文良的笔记本。
天蒙蒙亮,我独自来到了桂江大桥上,手腕轻轻一扬,笔记本在空中漂亮地打了圈,直往江中坠去。
没关系。
我总不会忘记。你爱我。正如我也永远深爱你。
我和沈嘉榛的婚期很快订下来。
他忙碌起来,不是不担心地,频频问我,“这一次不会再有差池了吧。”
我微笑着答他,“不。不会了。”
结婚前夜,我在搜房网上联系上房产中介,决定把蔡文良赠我的那套大宅出售。
他就在我心里。
不需要任何形式,我都记得他。
我吸支烟。烟雾有点呛眼,我的泪滚落下来。
然后,天光渐亮,太阳在东边若隐若现。
手机响了很久,我都没接。
直到有人再度摁响门铃,继而开始不耐烦地捶门,“宝儿宝儿。”
我努力地定定神,打开了门,展开了微笑,“嗨。嘉榛。”
他表情欢喜。一切都已准备就绪。
就这样。
就这样。
谁家早早地扭开了收音机,传来熟悉且动听的旋律:
I could be the one 傾我所有
I could be your sea of sand(我愿为你心海中的沙子)
I could be your warmth of desire(我愿成为你最热烈的希望)
I could be your prayer of hope(我愿成为你愿望的祈祷)
I could be your gift to everyday(我愿是你每一天的礼物)
I could be your tide of heaven(我愿成为你天堂的潮汐)
I could be a hint of what’s to come(我愿成为你要面对一切的指引)
I could be ordinary(我很平凡)
I could be the one(但我愿成为)
I could be your blue eyed angel(我愿成为你蓝眼睛的天使)
I could be the storm before the calm(我愿是平静前的暴风雨)
I could be your secret pleasure(我愿是你快乐的秘密)
I could be your well wishing well(我愿使你的愿望美好)
I could be your breath of life(我愿是你生活中的空气)
I could be your European dream(我愿是你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