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离婚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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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少年心事自难忘 (2)

再有,他江湖气浓重,一望便知从小就做惯了孩子王。面对那些来自各校的老师,他几句话就能跟对方套得很近乎,令我望尘莫及。今天看来,我当时根本还没意识到,这种能力的缺失会导致多么严重的后果。在课间,他的鬼点子更多,想挤对谁,大家便会共同冲着某个人乐,而那个可怜的家伙还只能莫名其妙。不过,尽管我在队里的年龄最小,但他却从没作弄过我,而是始终将我当做拉拢腐蚀的对象,大概冠军给人的第一印象还是挺重要。此后我的许多雕虫小技也让他一直很当回事,这构成了我俩多年来始终狼狈为奸的心理基础。直到今天,尽管我对做生意仍是白痴一个,而他的人文知识也很匮乏,但俩人一见面,还是有无穷的作案故事亟待倾诉。

集训的地方离他家比较近,有次晚饭后,他带我回了趟家。走过一条条曲折巷道后,我看到了一个半城半乡风格的院落。墙角摆满一盆盆繁茂花草,院内走动着鸡羊等家畜。他父亲冲我笑呵呵的,像个朴实的园丁。这让我有点不好想象,伟东身上那些机巧灵活的东西从何而来。

在他房间里,四处扔满了无线电焊接工具、锛刨斧锯、哑铃拉力器等乱糟糟的玩意儿,床上的被子当然不叠。一张书桌的上方,有一盏从屋顶长长吊下的白炽灯,又在灯泡上罩了一大圈报纸,尽管简陋却很实用。

然后他讲了自己的许多童年往事,既有河边挑水、田间送粪,也有体校训练、四处比赛,给我印象好像是将若干个孩子的故事集中到了一起。

忽然他话头一转,我还没怎么意识到,他的情绪如何发生的变化,其讲述却已走上了温情路线。开头的一些铺垫我没记住,只记得他拿出一支钢笔,爱惜地在手指间转动着,万般深情地说:“这是一个女同学不久前送给我的。”

我张嘴看着他,无限讶异。他的世界跟我是多么不同。

但他没再继续往下说,我暂时也没有更多的好奇,就这些已经够我消化一阵子了。

从他家出来,再次穿行在那些横七竖八的胡同里,我依旧分不清方向。忽然走过一个女孩冲他一笑,伟东马上叫住她,指着我说:“认识吧,全市物理竞赛冠军罗山,刚十五岁,还没你大呢。”

那女孩完全笑出了声,然后一扭身消失了。我当时的脸肯定成了猴屁股,哪见过这个!他却在大笑,进而又凑近了低声道:“这女孩怎么样?要不给你介绍介绍?”

我哭丧着脸说:“你杀了我吧。”

他开心得要命。

我没有想到的是,此后他的这种恶毒吹捧将伴随我一生。

后来,我在全省物理竞赛中又得了个奖,并就此得以免试进入北山大学,理论物理专业。伟东虽未得奖,但回头参加高考后,也进了北山地质学院,勘探专业。

刚上大学的头一个星期天,伟东就跑来找我。两个初到省城的傻小子,欢天喜地乱逛一通后,他领我进了一家饭馆,让我尝了一种此前从未听闻的东西。那东西俗称“马尿”,学名叫“啤酒”。

他叫了一瓶,先倒满一只大碗,又将另一只碗倒满了一半。满的归他,半满的归我。结果我只喝了两口,剩下的又都归了他。初次体会到的马尿味,确实名不虚传。

此后我俩最多隔几周就要见一面,每周一见也很经常。见面后的内容,不外乎喝酒加吹牛。在喝酒方面我进步神速,到大学毕业时,已能与他各自喝下七碗散啤,外加分掉一瓶白干。而在校园生活方面,他的境况不出所料,以其少年于洋的形象,加上外向性格和丰富技能,到哪里都不愁吸引一批女孩。据说他一入校,就在全校的游泳比赛中拿了个蝶泳冠军。我立即可以想见,他在水池中那扇形起落的后背、均匀打水的双脚,以及身旁对称散开的水花,该引来多少娇声尖叫。

据他说,单是他同年级的女生,对他有意思的就有好几个。尤其一个叫吕波的,干脆每周就拿两张电影票到他面前,不管周围有无别的同学。而只要他一找借口瞎作解释,吕波便当场将票撕碎,扭头走人,撇下他好像干了什么亏心事,低头只敢看脚面。这种不怕丢人不嫌害臊的倒追方式,让伟东一到周末便心惊肉跳,好多次干脆早早就溜到我这里,愁眉苦脸半天。但总不能一直不回去呀,而我下次听到的结果便往往是,一进校门又被吕波给逮了个正着。

我挺纳闷,很想看这个吕波一眼,究竟何方鬼怪,竟有如此凶猛的魄力,却又令伟东唯恐避之不及。但伟东描述说:“她吧,一是并不难看,所以不存在我嫌她丑的问题;二也并不凶悍,甚至乍一看还挺文静呢。”

这就更让我好奇:“那你就不能陪她看回电影?干吗一点面子都不给?”

伟东苦着脸道:“这事真就是怪了,她要不这么硬来,我说不定还能对她有点好感。现在的问题是,我无论如何都对她喜欢不起来了。”

我只好再三说他是贱骨头。

其实问题的关键还是,这贱骨头太有女人缘,不光地质学院的女生竞相到他面前投标,老家的许多洋溢着民俗与天然气息的女孩,同样在等着他的青睐。而他在向我传达这些桃色信息时,却毫无自得之态,反倒确是呈现出一种毫不掺假的烦恼,并一律对她们报以狠毒的装傻充愣。

我顿时明白了:“那你就是,还一直惦记着,送你钢笔的那个女生。”

对此他倒不再反驳,但却将目光投向天空,满脸惆怅。

当时毕竟年少,对远方还总觉遥不可及,且那年头的西北煤城概念,基本还是一种发达工业基地的标志。所以他轻易不敢奢望,一个那种地方的女孩会跟自己有什么可能。

他跟许菲倒是有点通信,但都是很正规的口气,也不存在任何暧昧暗示。许菲到西北后,又进了一所中学复读,伟东还怕信写多了会影响她学习,进而导致反感。嗨,如今想来何等可笑,这边高校里的一个大众情人,居然不敢招惹西北县城的一个复读生。

伟东后来便频频说起许菲。每次往往是,一开始还满脸的神往与心醉,但随着思绪的流动及错乱交织,便有些语无伦次,甚至还会弥漫起自卑与自怜。

他说:“她不能算很漂亮,但气质很好。”

他又说:“我一直觉得她不会看得上我,现在也还是这么认为。”

他越说越痛苦:“你别看我以前又是游泳又是怎么着的,我毕竟农民出身,要是没有高考,像她这样的女生我根本就不敢去想。”

我就那么一再眼睁睁地看到,一个男孩竟肯如此在精神上虐待自己。而他的这些感情经历也未免使我惭愧,尽管他比我大好几岁,但在心理上我们好像应该是同龄的,然而说来丢脸,我还从没跟任何女生正经讲过话呢,只是在过去不停获奖时,能感到她们看我的眼神变得越来越柔和而已。在伟东陶醉着讲述的同时,我也挺想找出某个同样值得一说的女孩,但记忆中真的空旷无比,仅仅有些飞鸟般的影子飘来飘去,令人沮丧万分。

我们这批学生后来有个名字,叫“新三届”。其实我们跟恢复高考后的前两届学生大有区别,他们多半都饱尝失学之苦,学习十分卖命,平日里个个面容沧桑悲壮,为我们竖起了难以企及的榜样。而我们则基本都没什么社会阅历,具体到我这里,不但年龄小,而且还缺少高考的历练,于是一入校就有种预感,我要倒霉了,我要露馅了,我要顶不住了。我知道自己怎么也做不出那种忘乎一切的拼争,我顶多只是个书生而已,而绝不会成为角斗士。

我的预感慢慢得到了验证,大学期间我的成绩果然从未名列过前茅。一帮来自农村,仿佛苦大仇深的同学,终于有了傲视城里人的机会。进而我开始厌恶起自己的专业,除了成绩不佳外,也因为课堂上所学的东西与社会关联太少,只能在研究方向上一条道走到黑。而我尽管不擅长与外界交往,但更不乐意终日装腔作势,与一帮学究们比拼内功。

何况又有伟东这样的工科生在旁边做着榜样,无疑也加剧着我对专业的鄙视。看他们成天风风火火,做实验下基层的,起码是跟活人在打交道啊,而我练的这算什么呢?百无聊赖,唯有杜康,且渐渐成了我主动去找他喝酒。估计这时的伟东,该有种教唆犯事业有成后的得意。

在陪他酗酒之余,还有过以下活动:

一是观摩他的社交技能。看他在逛着马路时,走入某些路边小店,便可抓一把电子元件揣进兜里,跟店员娴熟如家中二弟。还有一次放寒假,同学都在急着往家跑,我则是听信了一个同乡的传言,说有辆便车可以搭乘,就没提前订票。结果那便车不知跑哪儿去了,我知道消息时已是整装待发的前夜。呆傻片刻后,立即拎包直奔伟东学校。当时已没了公交车,更没有出租车的概念,到他宿舍时已是深夜,他们还没睡,正关灯瞎侃。我敲门进去后,把事情告诉了他,他只是一笑,让我在他床上睡下,次日清早一起奔车站。路上只是顺便有点抱歉似的对我说:“上车没问题,不过你恐怕得买票。”

我怪异不解地看着他,都这会儿了,我敢想不买票的事吗?

抵达车站后,只见他从不知什么旮旯里拽出一人,穿件油脂麻花的棉袄,伟东让我把钱给那家伙,然后直接就把我带到车上,居然还坐在了头一排。当然,他是不用买票。

另一大事务,就是审阅他与许菲的通信。他们后来的通信已渐渐频繁,许菲也在复读两年后,考入了一所当地的商校。于是每次喝酒时多了项内容,由我对许菲的来信加以分析评点,并提出如何回信的相关建议。在外人看来这该算一奇观,毫无恋爱经验的我,居然能给一个比自己大三岁的哥们儿支招,其实我至多不过有点旁观者清而已。

在他们俩人的通信中,前期主要充满了过来人对后进同学的勉励,以及对方的时而自卑时而感动;后期则升华为对生活细节的点滴体验,心境基本已等同于诗人。

在这般诗情画意的营造过程中,我功不可没。比如,有时许菲会在来信中对伟东无端发作一通,让他委屈得要死,感到简直无理取闹,见我后便说,一定要写封信好好发泄一顿。我便以羽扇纶巾般的姿态指点道:“这种时候,你恰恰不能跟她一般见识。你该做的绝不是针锋相对,而是以很宽容大度、理解万岁的态度好好关心她一番,问她心情怎么不好了?是不是学校里发生了什么事?总之要装出一副如来佛的样子,让她怎么变化都似乎出不了你的手心。”

他听得若有所思。一周后再见面,汇报来的最新情况是:她被感动坏了,捧着信大哭了一场。

而我的这些历史功绩,如今已全成了伟东指责我的证据。我对此也进行过深刻反思,反思要点为,我奉献的这些看似积德行善的招儿,焉知从另一角度看不是作孽呢?因为那实际等于,让伟东纵容着许菲的坏脾气日渐成熟——反正任性有理,发泄应该,随后总有伟东的大度宽容——如此终至不可收拾。等今天俩人隔三差五就当面叫板的时候,伟东显然已没了当年的耐心(何况也没了我的指手画脚),许菲更不再那么容易就会被感化。强扭的瓜与靠化肥种出来的瓜一样,都不会太甜,而我所起的就是化肥的作用。

至于伟东以前说的什么男孩从许菲家跳窗户之类传闻,自然从未再提及;更何况,既然是传闻嘛,就不会太可靠的。我相信在伟东心目中,早就把那些消息修饰得无比纯净。想那营房,何等森严的地方,怎么会有不轨的事情发生呢?甚至连那个声名曾很狼藉的宁宁,后来也在他口中变成了很可爱的女孩。宁宁没搬家,已在西山就业。有时在假期里,伟东便会没事找事,创造机会见到她,在漫不经心的瞎聊中,搜索有关许菲的早年信息。但总的结果不太理想,似乎这种大院的女孩对谈论其他同性并不怎么感兴趣,后来甚至还让宁宁有了点误解,以为伟东对她有意思,于是看他的眼神中变得渐渐有些迷离,吓得伟东再不敢去招惹她。

除了策划对许菲的攻略之外,我和伟东有时也干点坏事。一次喝到很晚了,他说附近的一个公园里有灯会,俩人便晃悠进去。忽然他又发奇想,说这些挂在树上的彩色灯泡不错,可以用在暗室里洗照片。便让我望着风,他东一个西一个地划拉起来。最后拉我往外走时,我见他两手空空,但表情中却很有成就感。出来后他连忙跑到一个墙角蹲下,开始从裤脚处一个个往外抠那些赃物,嘴里连声吸着气说:“还他妈挺烫!”

原来他是拧下一个便顺着裤腰放进去,让那些热玻璃球滚过腿裆,烙一遍下半身的皮肤,最终由线裤的松紧带将其挡住,然后在脚脖周围晃荡着带出公园。

日后他想起这次作案有些后怕,说太危险了,要是被抓住,恐怕少不了先关一夜,第二天再让学校去领人。可见酒乱心性。

在大学的日子过得显快,一晃就是半年,再一晃又是一年。课堂上没学到什么,烦心的事却越来越多。我像古今的无数小资及愤青们一样,开始不断思考人生的空虚与周围生活的庸俗,实难设想未来的生活应该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