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离婚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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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却思量 (1)

在伟东杂乱的记忆中,关于许菲的性情变化,大致是这样一点点发生的。

可以说,自打重回西山参加工作,并住在伟东家里,许菲就开始有点别扭。这一是由于伟东家位于郊区的小胡同,回头见到当年机关大院的熟人,总觉有些没面子;再就是一到单位里,看其他那些住集体宿舍的教职工们,成天自由自在还挺热闹的,而自己倒好,工作后一天集体生活都没过,就跟人同居上了。尽管,你可以说,伟东的条件、关爱都没任何问题,那些小教工也都各有烦恼,肯定多半还羡慕自己的男朋友呢。

但别扭终归是别扭,反正就觉着,自己一出校门好像就成了家庭妇女,就给憋到了一个小旮旯里,出门见了那些农村邻居还要叫什么三叔二婶,连自己这口普通话,都显得那么另类。还有胡同的道也挺难走,眼睛始终要盯着脚下,晴天硌脚雨天烂泥,每天上下班都要在马路之外如此跋涉十分钟。尤其下夜班后,尽管伟东总会来接(他不接也不行啊),但见天在这种小巷里摸黑蹚一遍,头一回你可以说有历险成分,第二回你也可以说锻炼了生活信心,第三回你还可以说体会到了二人世界的特殊感受,但走到第一百回、第一千回呢?还历险吗?还信心吗?还温馨感受吗?恐怕就光剩没脾气了。这时许菲想起当年老爸对自己的阻拦,才恍然明白什么叫不听老人言。

何况,在伟东下海之前,研究所每天的工作也无非坐班干活,谈不上什么风光。下班后更是忙着跟些三教九流、神头鬼脸的家伙们称兄道弟,吃吃喝喝,看上去简直就跟个小市民没什么两样。仔细再一想,他本来不就是个小市民吗?尽管外出上了几年大学,但一个人沉淀在骨子里的东西,哪有那么容易改变!如今又回了老家,更是如鱼得水,那还不在庸俗的大道上一路狂奔?

于是,头几年许菲的闹腾,便体现为对伟东热衷的事一概不喜欢。伟东外出应酬,她要嗤之以鼻;伟东碰到点高兴事,在她看一定是小人得志。伟东家那种农村式的生活环境,自然也难以让她认同,毕竟初期的客套礼让是一回事,但长期融在里面就是另一回事了。暂时的与人为善,与长期的改变自我,这很难良好协调。当然伟东父母也很识趣,早早就让他们自己开小灶单过,但问题是,许菲的厨艺却比较抱歉,又不可能顿顿都指望伟东下厨。要是在机关大院里,起码还能到食堂吃,对外可以解释为自己一个人懒得做,但在这深巷小院,你一个居家小媳妇儿,除了做饭还有什么好忙的?结果许菲便一天天走向郁闷深处,甚至到了单位都不想回家。

对此,伟东实在没少费心思来伺候她。许菲不上夜班的时候,伟东就找帮小哥们来家打牌,让小空间里显得热闹。平常家里订着好几份西北出版的杂志,让许菲感觉基本还跟在老家那边一样。每到年节,必定要请许菲的朋友及同事来家做客。当然都是伟东从头忙到尾,中间还要担当陪酒主力,这边刚喝上几杯,转身就杀回厨房做个菜,回头解下围裙再挑个话头,跟座中诸位一一对饮。这些勉力打造气氛的努力,日后想起来,每每令伟东不无辛酸。

许菲很快又跟机关大院的一帮人玩到了一起。那些人当初基本都没考上大学,如今却差不多都工作在机关、银行一带,听上去一点都不差,这绝对让许菲感到不平衡,心想我复习了两年才混进个商校,凑合着干个图书管理员,这些人凭什么啥都不会却能跟权力、金钱打交道?找谁讲理去?

其实说白了,还是当初许菲的老爸职务太低,又转业早,没赶上好时候,而这些早年玩伴也都是在瞎干过一些其他工作后,才分别通过仍在当地任职的父辈,找门路换到了目前的单位。但许菲不管这些,只看结果,只管愤愤不平,于是只剩找伟东发泄。李伟东你不是有能耐吗?你不是路子野万能胶吗?那你也给我调到机关上去吧!这就让伟东彻底没了办法。当时他尽管已堪称交游广阔,但大多都属山寨类型,还达不到随意调人进出政府的强势程度,否则还不先把自己调进地质局?结果便依旧只能对许菲加倍呵护,委婉解释自己也只是个凡人,毕竟还不是中央首长嘛。许菲自不免鄙视道,当然知道你是个凡人,可谁让我当初犯迷糊,非要把你当成李大拿呢!您说我这不是倒霉催的吗?伟东顿时不敢吭气,但心里却也不免愤愤然想到,我当初难道就没犯迷糊?我他妈都迷糊到姥姥家去了!

而且,自从发现许菲日渐热衷于跟机关子女混到一起,伟东还犯起了另一份嘀咕,就是想起早年的某些传言,什么有谁从许菲家跳窗户之类的。如今伟东对他们已很熟悉了,但从中看来看去,实在不好想象哪个男的会跟许菲有前科,从而培植出了他的又一重烦恼。其实这里面的深层根由,还是来自他的草根身份,总觉得自己跟机关大院的人有着阶级差别,能把许菲改造到自己身边,已经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但如今她却似乎在惦记着朝那边回归,她这是想干什么?伟东未免不爽。

当然许菲交往多的还是女人,比如那个宁宁,但这同样让伟东觉得有些别扭。因为这宁宁是个西山的名人,骨子里永远透着的就是不耐寂寞。当年的那些传闻有没影且不说,她在生活中总爱搞点创新却是真的。刚改革开放时带头穿个喇叭裤烫个发之类的就不说了,后来港台歌热起来她还练过流行唱法,跳舞热了她又练摇摆舞。后来把这些都玩腻了,她干脆做了把第三者,跟单位里一个老男人腻歪了好几年。在西山这种小地方,她这些“先进事迹”自然填补了市民们的许多寂寞时光。平日她所到之处,观众都是拿她当珍稀动物来看。如今许菲却跟她打得火热,莫非是臭味相投?

但伟东当然不敢多嘴,许菲不找他毛病已经够让他省心了,他明白自己应珍惜每一分难得的清闲时光。

好在,婚后不久,许菲怀孕了,各方面自然也就收敛了许多。无论如何,初为人母的女人都是最神圣的。伟东也很高兴,等于得到了双重收获。

有了儿子不久,伟东就下了海,与许菲的关系也进入了新的历史时期。

如果说,此前许菲的烦恼是伟东缺乏成就或地位,进而痛感自己的生活黯淡,那么,如今随着伟东已开始扬名立万,她的身份感自然也水涨船高。但新问题却开始纷纷出现,且越发棘手无比。甚至可以说,跟新时期的问题相比,过去的那点头疼脑热简直都不能算毛病了。

许菲的新烦恼可以归结为两个方面,一个很抽象,另一个很具体。

比较抽象的烦恼是,她陷入了一种思索:他成功了,而我算什么呢?

这想法看似没事找事,但却赶不走忘不掉,日益强烈地缠绕在许菲心头,让她气都喘不顺溜。她的逻辑是这样:啊,你李伟东有能耐了,你牛逼了,而我算怎么回事?我就该仅仅站在你身后,显得那么微不足道吗?当然,会有些奉承话、客套话扣到我头上,说我也这好那好,但这种话明摆着都是顺嘴溜出来,谁也不会拿着当回事的。而我是不是就该跟个傻老娘们似的,乐呵呵地享受你带来的家财万贯?是不是还得打心眼里感激你,进门给你捶个背,睡前给你洗个脚什么的?那些嘴上羡慕我的女人,不就是这么看我的吗?但有谁知道我的不容易!这些年来,我远离父母,未婚同居,半夜钻黑胡同,每天蹲农家厕所,夏天喂蚊子,冬天熏煤烟,外加生孩子那一堆麻烦事,难道这都是我应得应尽的义务吗?也别扯什么苦尽甘来之类的,好像我这一番吃苦受罪,有你挣的一点钱就完全值当的了,然后我还是配角,还是你的陪衬点缀,凭什么呀!我就这么贱吗?而最可气的是,连你李伟东也肯定都这么认为,如今到我面前都挺好意思的了,以为自己功德无量,只应当受到至高无上的礼遇,却丝毫都觉察不到我心里的窝囊。

这番道理讲起来看似挺绕,甚至很可能会让好些人听不懂。而且,你就是真让许菲说清楚——你觉得到底怎么样,才算是对你比较公道呢?——她也绝对说不上来。但她就是要闹事,要跟伟东过不去,把上面这些云山雾罩的道理给伟东讲个没完,弄得疲惫一天的伟东每每痛不欲生,不知这道题该用什么公式来解。

当然从伟东这边来看,他在当时还不可能对许菲有什么别的看法。以他此前多年间对许菲无以为报的虔诚敬仰,眼下这种身份地位的变化,只会成为他表明自己高尚品质的绝佳机会。在下海初期的那段时间里,他的确像个忠实信徒一样,心中最大的幸福快慰,就是在做出一番业绩之后,能得到许菲的点滴表扬。尽管从宗教角度讲,真正的信徒也许连乞求嘉奖的动机都不该有,但谁让他已把自己压抑了那么久呢?一直都觉得配不上许菲,如今总算可以了吧?

可惜,就这点愿望,也一直得不到很好的满足,遭遇的只是许菲那一大堆牛角尖理论,令伟东只能不胜其烦。

其实简单说来,许菲的心思在本质上大致是这样:她天生就是很贵族的身份,如今这种姗姗来迟的生活,在她看来原本就该是属于自己的,否则,难道伟东好意思让她过一辈子街道妇女的生活吗?而在这种生活来临之后,最好(潜意识里觉着)还能让她一直保持着挺立在前台的光辉地位,否则便难免颠倒两人间多年形成的主次关系,导致她心理错位。但这种企图很明显又是不可能的,一个无解的命题遂就此产生,并进而繁殖出了无穷无尽的后患。

这且按下,再说许菲的另一个比较具体的烦恼。

当然就是大家都能猜到的——女人。

以伟东原本就很广泛的交游圈子,再加上青年企业家的光辉形象,想不引起公众注目已经不可能,这其中自然就少不了来自异性的关注。何况,谁不知道经商的人容易变坏?广东那么乱七八糟的地方也去,黑白道上的什么烂人也当成朋友来往,公司里也有了女员工,打到家里的电话更不乏女人的声音,这复杂凶险的现实情况,怎么能让眼里从不揉沙子的许菲放心得下!

或者以她的话说,她不存在什么放心不放心的——那大概会显得她没品位,也太看得起这些烂人了——但这种糟乱的氛围让她烦。对,令她厌恶!伟东成天就跟这些阿狗阿猫混在一起,虽说是打着办公的旗号,但能不玩点暧昧?哼,鬼才信!那么,这些阿狗阿猫们以后再想到、见到我许菲的时候,自然就有了一种心理优势,起码也是种足以跟我平起平坐的想法。许菲厌恶就厌恶在这里,没错,以上种种,都分明是对我的侮辱!我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