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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赤脚开门的人 (2)

“正因为她们的手很短小,所以他们后背痒的时候,够不着挠啊。没有人挠痒痒多难受呀,奶奶这是在腾出一只手给她们挠痒痒呢,所以,才没法接你的书包啊。你看到奶奶的手不停地上下抖动,那正是在给她们挠痒痒呢。”奶奶一脸神气地说。

弟弟羡慕得一脸神往。调皮地说:“奶奶,以后我会做个乖孩子,你让我也给天使挠挠呗?”

奶奶一边点头,一边亲了弟弟一口,说:“好!”

弟弟八岁的时候,因成绩优异,被选入了省体操队。不料,第一次训练的时候,就伤了手腕,还缠了一个绷带挂在脖子上。娇滴滴的弟弟哭着给奶奶打电话,说再也不想练体操了。

奶奶在电话里告诉弟弟:“你的手并没有受伤,而是像我一样,只是被天使借去挠几天痒痒,不久还会还你的。”

弟弟心里一颗石头落了地。

两年后,弟弟在全省体操少年组比赛的时候,拿了大奖。高兴地打电话给奶奶报喜。奶奶告诉他说:“还记得你八岁那年受伤时我跟你说的话吗?每一个天使都是上帝的孩子,当你抽出一只手给天使挠痒痒的时候,上帝也会伸出手,抚慰你受伤的心。”

奶奶一辈子没念过几天书,她的床头始终放着一本《圣经》,她给弟弟说的那些话,都是从《圣经》里演化而来的,我和弟弟都觉得,奶奶所说的话是史上最伟大的杜撰!

秘密。女人去世以前,一遍遍喊着女儿的名字。她已经神志恍惚,声音低得连自己都听不见。后来她发不出一点声音,她的嘴张张合合,泪如潮涌。男人俯下身子,说我知道,我都知道。他握着女人的手,亲吻女人的手,任那只手慢慢变凉,任女人的生命,走成一条直线。

是车祸。女人在医院,硬撑了整整两天。男人想把女儿接过来,女人挣扎着说不要。不要,她流着泪说,别吓坏了她。

刚满一周岁的女儿,住在乡下奶奶家。她蹒跚学步,咿呀学语,牙床上发出米粒般的白色乳牙。她每天都在笑,每天都在哭,不管笑与哭,她都是快乐的。一周岁的她不懂生死离别,不知道识图本上可爱的蓝色的大货车,可以让自己从此失去母亲。

回到城市已是一个月以后,男人去乡下接她回来。公共汽车上,男人用拳头堵住嘴巴,无声地号啕。怎么跟女儿说呢?假如可以选择,他宁愿撞上货车的,是他自己;假如没有女儿,他宁愿伴着女人,一起离去;假如,假如女儿可以原谅自己,他宁愿跪在她的面前,说上一千句“对不起”。

可是,怎么跟女儿说呢?

男人说妈妈出差了,很长时间不会回来。

女儿眨着眼睛,说,妈妈。

可是妈妈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出差了……那是地图上找不到的地方……她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回来。

女儿眨着眼睛,说,妈妈,妈妈。

男人扭过脸去,看着窗外,任泪水无声滑落。油菜花染黄了天际,男人想起在春天的田野里奔跑的女人。女人一袭长裙。女人黑发飘扬。女人眸似春水,齿如美玉。女人将一枚戒指,戴上他的无名指。女人轻抚着凸起的肚皮,专注地为他煲汤。女人怀抱着乖巧的女儿,乳香四溢。女人弥留之际,哭着,喊着,说,我想妞妞……别让她来,她会怕……

……男人为女儿讲故事,洗衣服,做饭,买玩具;男人去幼儿园接她送她,不忘在头上插一根天线,扮成外星人;男人带她去动物园和游乐场,将她扛在肩膀上,风一般奔跑。男人努力让她忘掉妈妈,努力让她的童年,充满阳光。可是这怎么可能?安静时,女儿歪着脑袋,一遍遍问他,妈妈什么时候回来?

男人捂住了脸。他可以忍受一切,责怪,磨难,痛苦,孤独……可是他忍受不了女儿的眼睛。那眼睛清澈无辜,闪动着令人揪心的企盼。她只是一个四岁的孩子,可是为什么,她的眼睛里,竟也有那么深沉的忧伤?

男人正为女儿系着鞋带。那天,他跪在地上,久久没有起来。

不断有人给男人介绍朋友,女人或者女孩,出于敷衍或者礼貌,男人匆匆见一面,从此再无瓜葛。几年来,几乎每一个夜里,男人都在想她——想她的温柔善良,想她在香气浓郁的田野里赤脚奔跑——他知道她永不会回来——正因如此他才愈加想她——想到泪流满面——想到撕心裂肺——想到肝肠寸断——想到深彻骨髓——想到白了头发。

是的。那天早晨,洗漱镜里,男人发现自己的鬓角竟然如同霜染。这时的男人,不过三十多岁。

他知道女儿也想妈妈。他还知道,女儿的记忆里,妈妈不过是一个模糊的影子。一岁的年纪,能存下多少完整的记忆呢?她想妈妈,只因为她羡慕别的孩子,羡慕别的孩子有妈妈。只因为,她知道自己,应该有一位妈妈。

妈妈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了……那是地图上找不到的地方……也许,她很快就会回来。男人这样说,奶奶这样说,邻居这样说,幼儿园阿姨这样说,每个人都这样说。说时,心中充满不安和自责。其实,对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隐瞒实情,也是那般痛苦。

终于,女人的姐姐从遥远的城市赶来。她劝男人再娶一位妻子,她说你和妞妞不可能永远这样下去。男人绞着手,说,我爱她。她说我知道你爱她……我也爱她……她是你的妻子,也是我的妹妹,可是照你现在这样,早晚得累趴下……找个人一起过日子吧——照顾好妞妞,不正是她临去前的愿望吗?男人说不出话,低了头,红了眼圈。是啊!照顾好妞妞,不正是女人的愿望吗?何况,他有权利永远欺骗自己的女儿吗?可怜的妞妞,已经长到了六岁。

男人真的遇上一位好女人。女人安静内敛,优雅善良。女人陪他散步,陪他聊天,给他洗满盆的衣服,在幼儿园门口,偷偷看两眼妞妞。男人不想让她过早与妞妞交流,他不知道当多年的谎言揭穿,女儿脆弱幼小的心灵,将会是怎样一种天崩地裂的痛苦。那就再等两年吧。再等两年,等女儿再大些,他想,他会把所有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她。

所以,那天,男人笑着对女儿说,妈妈就要回来了。女儿愣着,似乎不敢相信男人的话。男人说可是妈妈瘦了……妞妞,你还能想起妈妈的样子吗?女儿歪着脑袋,想了很久,摇摇头。男人轻轻地笑了,有些心痛,又有些欣慰——她毕竟还是一个孩子。

女人拖一个旅行箱,进了屋子。女人冲妞妞张开双臂,招呼她过来。妞妞怔着,呆在原地,表情竟然有些拘谨。男人说妞妞,不认识妈妈了吗?妞妞仍然呆怔着,不肯上前。男人说快叫妈妈啊!妞妞就冲上前去,叫一声妈妈,扎进女人的怀里。男人看到,那一刻,女人的眼睛里,饱含了泪花。

吃过午饭,女人随妞妞去她的房间。女人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妞妞说,我知道你不是妈妈……你是她的朋友吧?

女人一愣。

妈妈她已经死了。妞妞认真地说,我是听奶奶说的……前些天,奶奶跟爷爷说,被我听到了……只有爷爷、奶奶,加上我,知道妈妈死了,当然,现在,还有你。妈妈在我一岁的时候就死了,她回不来了……可是别人,包括爸爸,都还以为,她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出差……

女人已经说不出话来。

如果你能对我好,能对爸爸好,我同意你做我的妈妈。妞妞拉过女人的手,勾起她的小指,说,这是咱们之间的秘密,千万不能让爸爸知道……如果他知道,他会很伤心……

男人站在门口,咬着嘴唇,静静地听。脸上,早已经亮晶晶一片。

那个坐在角落里的鼓手。我一直认为,酒吧是一个吃了兴奋剂的小社会,太喧闹,所以,很少涉足。除非因为业务应酬难以推脱。

我去的这个酒吧蜷缩在一个巷子里。巷子外,是安然是民居。附近的居民们清晨去街市上买菜,中午坐在墙根晒太阳,晚上,他们掇条凳子,在院门口拉家常,一派安宁与祥和。所以,我一直觉得,把酒吧开在这里,如同一个乡下干粗活的女子文了眉漂了唇,极不相称。

我来这里几次,除了喧嚣之外,别的我很少记得什么。唯有那个摇滚乐队里的一个鼓手。

他留着很长的头发,穿着也很时尚前卫,他没有乐队主唱的嚣张,总是很醉心地在灯光昏暗的角落里敲着自己的爵士鼓,他的表情木然,仿佛眼前的灯火与他丝毫不相干。

我开始喜欢这样一个鼓手。因为,他的眼神里透露出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一种处淤泥而不被污染的清高。这样一种清高,在这个纸醉金迷的角落里,真的是太难能可贵了。

但是,有一天,我突然改变了对他的看法。

那是一个醉了酒的男人,50岁上下,是个瘸子,口口声声喊他“儿子”,从酒吧小小的舞台上一把把鼓手拉下来,骂他不孝顺,说,已经两个月没给他生活费了。

我对鼓手的看法有了180度大转弯。

鼓手在高消费的酒吧工作,一个月应该也能挣不少钱,但是,对于这样一个丧失了劳动能力的父亲,为什么这么吝啬呢?我开始对鼓手投去鄙夷的目光。因为,在我看来,一个人只要不孝顺,再有风度再有才也都是禽兽。

后来有一天,我去医院的时候看病人,恰巧遇见鼓手,他正手捧着一束鲜花,慌慌张张地朝一个漂亮的护士手里塞,那个护士不住地躲闪。鼓手在我心目中的印象再次打了一个大大的折扣。我仔细看过鼓手手里的那束花,少说也要100块,为什么追女孩子舍得,对自己丧失劳动能力的父亲却这么吝啬?

有一段时间,我休假在家,装修自己的房子。没有业务往来,所以,很长一段时间没去那个酒吧。一天早上,我家的门铃突然响了起来。我开门一看,是那个鼓手,手里推着一辆轮椅,轮椅上坐着一位年逾古稀的老人。原来,他们看到了我的租房广告,打算租我一楼的房子。

我犹豫再三,天这么冷,他推着老人一定很冷,天气预报说,马上还要有雨雪天气,我勉强地答应了他的请求。

由于鼓手每天早出晚归,我很少见他,闲暇的时候倒是见过几次那个坐在轮椅上的老人。一次,老人与我拉家常的时候,我才知道他是鼓手的爷爷。从爷爷口中得知,鼓手叫小海,小海的父亲嗜赌成性,在小海10岁那年,母亲就跟父亲离婚了,爷爷一气之下得了中风,从此半身不遂。没有了家人的管束,小海的父亲赌得就更厉害,小海16岁那年,他输光了所有的家财,小海就在酒吧里找了一个做鼓手的差事,用演出挣来的钱给爷爷看病。有一段时间,小海听说给爷爷多做些护理,病情会好转得快一些,小海就把爷爷送到了医院,但是,人家一看小海的爷爷年龄这么大,都不愿接诊,小海就到医院里到处央求医生和护士……

讲完了小海的故事,他的爷爷长叹了一口气说:“最终,一个护士答应了给我做护理,我不知道小海是怎样说服她的……最近,小海又报名上了自考本科,就更忙了……多亏了小海这孩子啊!”

我猛然间想起酒吧、医院里关于小海的两个场景,原来,我一直在误读着一个这么善良的孩子。

那天晚上,尽管没有应酬,我特意跑到酒吧去看了小海。他就坐在灯光昏暗的角落里,眼睛里闪烁着无比明媚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