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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他们同不同意,那就得看你老人家怎么跟他们说喽!你老人家要是说得圆满的话,这事他们没理由不同意。明摆着,我二叔建这北院、中院时,把两个大门都盖得很靠前,以致南大门往里缩进了一大块。这格局,说实在话,是很不好的,既不雅观,又败了风水。这事,他们未必不清楚。我看他们也都是看在眼里恨在心里,只不过忌惮咱们二房人多势众,没敢说出来就是了。咱们把这南大门往前移一移,使它与中大门、北大门处在一条线上,既可以改善祖屋的看相,又可以改善全村的风水,还可以使各家各户都增加房子,这对大家都有好处,他们凭什么不同意?”

姜耀典的这几句话显然是说到姜云岳的心坎上了。他一只手不停地摸着自己光秃秃的下巴,另一只手不停地在床帮上轻轻地敲着鼓点,眼睛眯成一条缝,脸上开始露出了一丝平常极难见到的笑容。他细细地凝视着自己的二儿子,语气柔和地说:“噢!这就算是一个想法吧!但是,仅把这大门往前移一移,也还是腾不出一块完整的地基来,这房子依旧没法往大里盖啊!你再细想想看,这房子究竟怎么建,才能盖得更大些?”

父亲居然向儿子低头问计,马屁显然是拍对了。这一来,姜耀典便得意极了。他把右手挎在椅背上,抬起左腿跷在右腿上,高高地仰起头,眼睛珠子往上翻,好一阵没说话。他没说话,当然不是不想说话。他是任何时候任何场合下都想说话的,只不过此刻想略停一停,好好地清理清理思路,以便自己的话能够更入耳更容易打动人罢了。

沉思了一阵,姜耀典觉得自己的思路成熟了。他轻轻地咳了一声,缓缓地说:“我的想法当然不只是移动一下大门喽。前移大门只是我整个想法中的一个部分罢了,甚至可以说那只是很小很小的一个部分。不瞒你老人家说,我有一整套非常完整、非常全面的想法。我的主要想法是什么呢?说到底,就是要把整个老屋尽行拆除,把大门往前移,把地基尽量扩充增大,然后再重建。”

可能是见弟弟侃侃而谈,说了很多话,风光得很,自己冷落在一旁,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姜耀荣这时有意插起话来。他迅速地扫了一眼姜耀典,小声说:“拆除重建?哟,那工程可就大了去了!”

“工程大是大,但唯其大,才有吸引力呀!”姜耀典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哥哥。

“可工程太大了,别人家会不会出不起钱呢?”姜耀荣说。

“别打岔,让耀典说!”姜云岳转过脑袋,盯了姜耀荣一眼。

“是、是、是,我不说了,我不说了!”姜耀荣脸红了,低头不语。

“耀典,你接着说,接着说!说具体点!”姜云岳看着二儿子,眼睛里的神色很复杂,既像是在期待、赞许二儿子耀典,又像是在看不起、甚至鄙视大儿子耀荣。

“好,好,我再讲点具体的,”姜耀典轻轻地点点头,“这具体想法嘛,就是把后山打掉一点,地基尽可能往后面扩展。地坪里的低洼地,包括两侧的水沟,能盖住的尽量盖住。此外,所有老房子,包括木仓房,都统统拆除干净,腾出地方来。大门往前移,至少要移到石台阶的最下面那一级,以便与中大门和北大门扯齐。这样一来,地基就相当可观了,能盖一栋很大的房子了。新房子要请个真正的里手(内行)好好设计一下,要看得远一点,千万不可只顾目前。设计的思路要新,式样要新,不能盖得太小了,更不能因为顾忌要花钱就小家子气。盖新房是百年大计,甚至是千年大计,左邻右舍、后世子孙都是要加以评判的,因此一定要目光长远,宏伟大气,方便、好住。我的意思是,新房可以安两个大门,设两条甬道,分三路延伸。两个大门与北大门、中大门扯齐,建在同一条线上。大门后面嘛,自然就是甬道。甬道可以搞长一点,宽一点,漂亮一点,里面栽花种草,堆山砌池,作为内花园和交通要道。两条甬道的旁边及后面就是房屋了。房屋可以建成三进,三进之间各设堂屋、天井、单池、正房、厢房、偏房等,尽可能建得精致、阔气一些。这样的房子盖得了,嘿嘿,别说现今族里的这些人要感谢你老人家,就是数百年以后的后世子孙也得伸出大拇指称赞你老人家是个了不起的敖人(有本事的人)啊!”

姜耀典的话非常中听、顺耳,但姜云岳却没有立即点头同意。他行事做人的原则,是老子、儿子要分清。他觉得,老子就是老子,儿子就是儿子,儿子说的话对,出的主意好,那也不能“儿”云亦云,而是要有自己的主见。所以,但凡家里商量事,儿子、女儿或是其他人说了什么好主意,他从不当即点头认可的,总要在最后时说几句话,评判一下,总结一下,予以盖棺定论。

“耀荣啊,不是我说你噢,耀典的这些话,你就是琢磨一辈子,把脑袋瓜想空了,也是说不出来的,”姜云岳开始说话了。他看了老大耀荣一眼,又回头看着老二耀典,“耀典啊,你像老子我,目光看得远,想事想得深。你说的都很对。嗯,确实都很对。不错,你小子动脑子了。其实,我心里很清楚,你想的那些事,我也早就都想到了,只是没说出来罢了。就说这老屋吧,至少有二三百年历史了,如今伤痕累累,残破不堪,哪能不拆毁重建呢!哪一栋砖坯砌的老屋能维持三百年以上呀?这世上有那样的房屋吗?哼,我没看见过。我们这祖屋大部分墙都裂缝了,大部分瓦都破损了,整个基础都摇动了,修修补补,那是根本解决不了问题的。所以呀,拆掉整个老屋重建,是迟早要做的事。既然迟早要做,那就赶晚不如赶早。如果拆毁重建的话,当然是以统一建造为好。那样不仅有利于式样的选择、格局的安排、房屋的布置,以及周围环境的合理利用和整体改造,而且还有利于处理各家各户的利益关系,把那些各家各户无法单独利用的所有零碎地基完全利用起来。比如说吧,那个仓房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那仓房原本是为了存放粮食建造的,不适宜改做他用,而且各家各户都占有一间,因此也无法拆开。这样就从根本上限制了它的改造和利用,你想要变动一下,也做不到。而且吧,它还是纯木制结构,根本就经不起老鼠咬、虫子蛀。经过数百年的风雨剥蚀,而今它已经是百孔千疮,摇摇欲倒了,既存放不了粮食,又无法作为别的用途了,这不就是一个很大的浪费吗?如果是拆掉老屋统一建造,那仓房所占的地方不就可以合理利用了吗?那仓房占地面积不小,而且还处在正中间位置,拆掉它,该是多好的一块地基呀!”

姜云岳正说得唾沫横飞,姜老婆子忽然推门进来了。她款款走近姜云岳身边,低头小声说道:“亲家来了,你出来见见吧!”

“亲家?哪个亲家呀?”姜云岳抬头问,眼睛盯着姜老婆子。

“樊家的顺福老倌。”

“噢,他来啦!那、那你对他说吧,这阵子我有点事,不能陪他,中午再陪他喝酒!”

“不行呀,他说有急事,非要这时候见你不可。”

“哦,他什么事那么急呀?”

“我哪知道呀?他又没跟我说!”

“哦,那好吧,我现在就去见见他,”姜云岳看了看姜老婆子,又回头盯着老二耀典,“耀典,你和你哥再商量一下,看还有没考虑到的问题没有,我过一阵就来。”

姜云岳一进屋,樊顺福就迅即起身,紧走几步迎了上来。

“哎哟,亲家老兄,我可见着你啦!小弟屎到屁股门,有个急事,你得帮忙啊!”樊顺福握着姜云岳的双手使劲摇晃。

“什么事能让神通广大的老兄你这么着急呀?莫非床底下起火啦?要不就是老婆子又怀上了,孩子太大,生不下来吧?”姜云岳笑笑。

“咳,一言难尽,一言难尽呀,”樊顺福双眉紧皱,“上个月我去了趟西乡白泥湖,碰到了三头黄牯,都是两三年大的公牛,还没使过猛力的。对方要价每头不低于五两银子,但若是一总都要呢,就可以一总优惠三两。我见那牛长得好,实在令人喜欢,又贪他优惠的三两银子,便一横心,把三头牛都要了。当时我手头没那么多钱,便打了一张欠条,答应一个月后总付。结果,卖家今天来要钱了,坐在我家里不肯走。我原想这牛实在好,不愁卖不出去的。如果卖出去的话,一转手至少能挣二十两银子。但没想到,‘人不走运水夹牙’,直到今天,这牛还是一头都没卖出去,整个窝在手里了。所以……”

“呵呵,我明白老兄的意思了,”姜云岳似笑非笑,“老兄要借多少呢?”

“二十两,就借二十两,三个月就还。我这人讲信用的,决不食言!”

“那好吧,我就借给你二十两吧!不过,你也知道我的家底,”姜云岳皱着眉头,“真是入不敷出,内囊已尽了。我没房子住,还正等着这钱盖房子呢!你好歹抓紧点,最多三个月就得还——”

“那当然,三个月准还,”樊顺福点头哈腰,“我知道你手头也紧。说真的,我本不想给你添麻烦的。但我跑了十多家,左右邻居都跑遍了,也借不到银子。他们都说打背弓(手头拮据),没钱用,别说二十两银子哪,就是一两银子都没有。娘的,这阵子怎么人人都没银子了呢?银子都哪去啦?”

樊顺福喜孜孜地走了。看着他手里拿着的那包着二十两银子的小布口袋,姜云岳突然想起了一个问题:盖房子可是要花大把银子的。刚才和老二耀典谈盖房,就忙着商量如何拆旧建新、如何前移大门、如何扩展地基、如何把房子盖大盖好这些事了,一点也没涉及到用钱的问题。盖那么大的房,究竟要用多少银子呢?各家各户愿意拿那么多银子吗?如今家家户户都没钱,拿得出那么多银子吗?

姜云岳低着头,边走路边想心事。他虽然很欣赏老二耀典关于拆掉全部老屋重建新房的设想,也颇有为族人们做点好事的愿望,但这事究竟能不能做、怎么做,心里真的一点底都没有。现如今已不是父亲姜辉阁在世时的那个年代了。那个年代,父亲有的是钱,有的是人力,不要说盖座房子,就是再大的事,只要想做,喊一声也就能做成了。经过几十年来的风风雨雨,父亲的庞大积蓄已所剩无几,如今内囊将近,而人口日增,需要用钱的地方越来越多,哪里还能拿得出大把的银子来建房呢!虽说盖房子可以各家出钱,但规模搞得太大了,只怕各家也都拿不出来呀!想到这里,姜云岳的心开始下沉了,两眉深锁,愁云满面。

姜耀典是何等聪明的人,一眼便看出父亲的心思了。他挪挪屁股,向前凑了凑,若无其事地说:“我知道,你老人家是在为钱发愁。其实,钱这事也并不难办。明摆着,后山有的是树,田里有的是泥,木材和砖瓦也都是现成的,要筹措的不过就是请泥瓦匠、木匠的工钱罢了,有什么难办的?这些花销,各家各户按住房数量平摊就是了,哪还能让你老人家一个人掏!别说你老人家掏不起喽,就是掏得起,也不能那么做呀,对不?鸡婆带鸭崽——劳空神的事,谁还能干呀?”

姜耀典的这句话说得透彻,起了关键性的作用,姜云岳终于下定决心了。他侧脸看了看二儿子,说:“好吧,就按你的设想试试吧!眼下最要紧的,是赶紧把族里人召集到一起,开个会,听听他们的意见,看这事能不能行得通。要不,你去各家通知一声?”

“通知开会的事,还是让我哥去吧!”姜耀典说。

“那好吧,这事就让你哥去办,”姜云岳侧脸看了一眼老二耀典,又回头看着老大耀荣,“耀荣,你去各家喊一声,请云字辈的老人们明天上午到正堂屋开会,太阳升到神母岭山顶丈把高的时候就开,时间抓紧点!”

“会议内容要不要说?”姜耀荣怯怯地问。

姜云岳眼珠子一瞪:“你就说商议建房子的事不就得了,干嘛要说具体内容呀?刚才咱们说的事,千万不能讲!”

“好、好吧,儿子这就去,这就去!”姜耀荣躬身而退。

“二哥,忙什么啦?——啊,在润笔!”不等主人回应,姜云涛一推门就进来了。

“胡乱写几个字,涂鸦而已!”姜云谷边答应,边捏着毛笔继续写字,头都没回。

姜云谷和姜云涛都是三房的,姜辉宇的儿子。姜辉宇有三个儿子。他把大儿子姜云溪安排在正堂屋北侧的老屋,却让老二云谷和老三云涛搬进了仓房后面、内地坪最南端的小院子里。这小院子原是姜光瀚当年为了放农具、拴牛马而盖的杂物房。姜光瀚考虑到老三儿子多,房子不够住,便将这几间杂物房也分给了姜辉宇。后来,姜辉宇把杂物搬走,把房子收拾了一下,砌上围墙,安上院门,于是这里便成了姜云谷和姜云涛的安乐窝了。两兄弟年龄相近,又住在一个小院里,所以走得勤,关系好。

“哟,二哥,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哪!就这几天没见你写字,你这笔柳体就大有精进了,真正笔走龙蛇,出神入化!”姜云涛眼睛盯着桌上的字,大呼小叫起来。

“形似尚且差之千里,还能出神入化?你别挖苦我了!咱们兄弟,要说写字,你的颜体算是公认最好的。对了!你来找我,不是专门谈写字的吧?说吧,何事见教啊?”

“小弟倒确实有个事要向哥哥讨教!明天上午族里在正堂屋开会的事情,哥哥知道了吧?有什么看法啊?”

“嗯,这事嘛,咱们兄弟倒真是要事先叨唠一下,理理思路,免得到时候脑子犯糊涂,乱了方寸。你先说吧,这事你怎么看?”姜云谷回头看了一眼姜云涛。他索性不写字了,拿着毛笔在笔洗里涮了涮,又挂在笔架上。

“这事嘛,说真的,我还拿不准,就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究竟是想要大家合着一起盖呢,还是他自己一家单干?”

“这还用说,他肯定是想合着盖!”

“何以见得?”

“明摆着,他要单干的话,自己干就是了,还用得着兴师动众,把全族人喊到一起开会吗?再说喽,他那房子四周都被包围了,前有来敌,后有追兵,想单干也干不成啊!”

“如果合着一起盖的话,他肯定是要各家各户都拿钱喽?”

“那是显而易见的!他一家哪里拿得出那么多钱来呀!再说,他即便是拿得出钱来,也没有我二伯那种魄力呀,对不?”

“要各家各户都拿钱的话,这事可就要掂量了!说实在的,二哥,我没那兴趣!咱们何必跟他们掺合在一起呢,这小院子多好呀!前后左右任便发展,什么房子盖不出来呀?与其跟他们合着盖,还不如咱们兄弟两个在这个地方合着盖呢!”

“对呀!你说得太对了,”姜云谷忽地推开窗户,眼睛望着外面,招呼姜云涛说,“你过来看看,这地方多么开阔呀!咱们俩要是好好琢磨琢磨,在这地方建三、四十间房都不成问题。不要说咱们这一代,便是五六代以后都不发愁没房子住。既然咱们自己有地方盖,何必跟他们掺合呢,你说对吧?”

“对!二哥,你说得太对了!咱们自己有地方盖房,干什么跟他们裹在一起搅是非呀?那这么吧,明天咱们俩一起唱反调,把他那事搅黄了算了!”

“当然,他如果单干,自己一家子盖房,只要是不占公产,不侵犯咱们的利益,咱们也犯不着干涉,随他去算了。但他如果非要坚持合着一起盖不可,那我们就给他唱反调。不过,这反调,咱们也要唱得艺术点,不硬来,不撕破脸皮!”

“那依二哥之意,这反调怎么唱呢?”

“算账呗!把开销给他往大里算,让他知难而退!”

开个会倒不难。族里的老人不多,大家又都闲着没事,说开会,喊一声就都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