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天,更麻烦的事情来了。姜云岳不仅夜夜听得到楼下“唱戏”的声音,而且还连着赶上了好几档子烦心事,看到了一些不该看到的东西。
家里没柴火烧了,姜云岳很着急,早就惦记着要进山了。初六一大早,他从屋顶的瓦缝里看到了蓝天白云,知道是个砍柴的好天气,便匆匆地从阁楼上下来,想去后面的那间小屋里拿把镰刀,到后头山里砍点柴火。结果,他一只脚还没下楼梯,一转眼却看见儿媳妇李英莲坐在尿桶上撒尿。那白白嫩嫩的屁股、白白嫩嫩的大腿、白白嫩嫩的肚皮都露在外头,看得清清楚楚。这叫难堪呀!姜云岳当时就愣在那里了,脸憋得通红,手脚没处放,恨不得找个地洞一头钻了进去。
大前天早上,他睡过了头,等到糊里糊涂一觉醒来时,只见所有的瓦缝里都透着耀眼的阳光。他忽然想起上午有田里活要做,必须赶紧牵牛到塘里饮水,便连忙翻身起来,穿好衣服,急匆匆地下楼。但没想到,他的脚刚踩上楼梯,脑袋朝下望,就赶上了李英莲换内衣。她那白白净净的上身,连同脖颈、胸脯,以及那一对颤颤悠悠的奶子,全都露在了外头。姜云岳是从上往下看的,结果看得一丝不剩,一清二楚。那楼梯只是两根长木杆连接着一些横木,很不稳当。他心里慌张,浑身不自在,站在那楼梯上头,上不得上,下不得下,颤颤惊惊,摇摇晃晃,差一点摔了下来。
一想起这些烦心事,姜云岳就脸红耳热,心跳不已,十分不自在。“他娘的!人不走运,喝凉水都夹牙!我这是怎么啦?”他暗地里问自己。
碰上这些烦心事,岂止是心里不自在呢,他简直连觉都睡不安稳了,一沾枕头就做梦,一做梦就怪事联翩。而且,这些怪事还特别荒唐。
大前天,也就是看见大儿媳妇李英莲换内衣的那天,中午吃完饭后,他手捧着水烟袋,坐在围椅上抽水烟,不小心睡着了,结果就做了一个怪怪的梦。梦中,他依稀是在自家菜园子里摘菜,只见满地的茄子长得非常茂盛,绿叶葱葱,硕果累累,非常惹人喜爱。他不由得蹲下身子,伸出两只手,一手抓住一个茄子,轻轻地抚摸起来。摸着摸着,他渐渐觉得那茄子有点怪,颜色不是紫红的,而是洁白的,外皮不是硬硬的,而是软软的,非常柔和可爱,头顶还长着一个蚕豆大小的紫红色小圆球,捏起来滴溜乱转。“这是什么茄子?我怎么从来没见过呢?别的茄子是不是也是这个样子呢?”他一边用手轻轻地抚摸着那茄子,一边暗地里琢磨,一边还抬起头来张目四顾,想找一找、看一看别的茄子是不是也是这个样。但就在抬头的这工夫,他突然发现自己身边有一个女人。那女人不是别个,正是他的大儿媳妇李英莲。她也蹲在地上,跟自己面对面,而且敞着怀,露着胸,两只奶子耷拉在胸前。自己捏在手里抚摸了好半天的,就正是她的奶子。姜云岳这一惊非同小可,连忙站起身来,撒腿就跑。他这一跑不要紧,只听“咣当”一声响,铜制的水烟袋掉到地上了。姜云岳吓醒了,惊呆了。他不好意思地四面望了望,见没有人,连忙弯腰捡起水烟袋。
这个怪梦实在太怪了。它搅扰得姜云岳一连好多天心神不宁,精神恍惚,总像在半天云里漂浮似的,什么事情都没心思做了。然而,越是精神恍惚,就越容易做梦,做的梦也越怪,越稀奇,越荒唐。昨天晚上,他又是一夜没合眼,直到天亮时才打了一个盹。起来后,他想去牵牛饮水,就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趔趄着脚步往牛棚走。姜老婆子见他哈欠连天,便对他说:“不就是牵牛饮水这点事嘛,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去做,你再睡一阵子吧,饭熟了我叫你!对了,你别上阁楼了,去小黑屋睡吧,反正耀茗、耀芸都起来了,不在屋里!”姜云岳见老伴一番好意,便走进小黑屋,在床上躺下了。结果,没多大一会儿,他就睡着了。而这一睡着,他又做了一个噩梦。
这个梦,比大前天的那个梦还要怪,还要荒唐。梦中,他好像是在南瓜棚上摘南瓜。他踩着棚子上的椽子小心翼翼地走来走去,细心地察看着那些大大小小的南瓜,想找几个成熟了的摘下来当菜吃。这南瓜棚子挨着路边,人来人往的,南瓜容易丢,所以一旦发现有成熟了的,就得赶紧摘下来。他找呀找,找了半天,也没发现一个成熟了的。他很失望,就转身朝下走,想下棚子。但就在这当口,他眼睛一亮,忽然看见脚跟前就有一个成熟了的南瓜。那南瓜个头很大,长得极圆,皮色光亮,特别引人注意。“奇怪!就在脚跟前,刚才来回找了好几遍,怎么就没看见呢?”他暗自沉吟着蹲下身子,拿出镰刀来,要割那连着南瓜的藤蔓。但还没等镰刀靠近南瓜藤,那个大南瓜忽然自己动起来了,骨碌碌地直朝棚子下面滚。姜云岳担心南瓜滚下去会摔得粉碎,便急忙撂下镰刀,弯下腰来,伸手一把抱住那南瓜。然而,当他把那南瓜抱住以后,张眼看时,却又发现那南瓜变了,变成了一个人,变成了一个年轻的女人。那年轻的女人是谁呢?他仔细一看,居然是他的二儿媳樊桂枝。他正把樊桂枝的屁股抱在怀里用手摸呢!
“唉呀,我怎么干出了这种猪狗不如的事情呀!”姜云岳一声大喊,猛然惊醒,这才知道自己原来是在做噩梦。
“醒着的时候就出尴尬事,睡着的时候就发梦天(做梦),做噩梦。他娘的,这日子还有法子过吗?”姜云岳苦恼极了。
“他娘的!这事等不得了,真他娘的等不得了!”姜云岳自言自语道。他低着头,翘着双腿,坐在堂屋里的椅子上,一只手撑着下巴,一只手端着一碗茶,闷闷不乐地想心事,深深地陷入了沉思之中,茶水撒了一裤子,竟然不知道。
“喂,茶水撒裤子上了!你在想什么?”姜老婆子正在全神贯注地纳鞋底子,不经意间看见老头子的裤子湿了,便抬头看了一眼他,大声喊了起来。
“哦!哦!哦!”姜云岳急忙站起身来,用手抖了抖裤子。
“你刚才连着说了好几个‘等不得了’。什么事等不得了啊?”姜老婆子停下手中的针线活,好奇地看着姜云岳。
“男人家的事,女人家别打听!你去把老大、老二找来吧,我有事找他们!”姜云岳头一扬,看了一眼老婆子,低声吩咐道。他的声音很小,语气却很坚决、严厉,是一种不容置疑、不可违抗的口吻。他对自己的女人说话,从来就是用这种口吻的。这倒不是因为感情问题,而在于姜云岳本身就是这样一个人。他一向认为,男人就是男人,女人就是女人,男人要像男人样,女人要像女人样;该男人管的事就得男人管,女人不能插手;女人是男人的附属物,天生就应该无条件地服从男人,伺候男人,听男人的使唤。其实,单纯就感情而言,他们老两口倒是蛮不错的。
“他们俩又没出远门,还用得着找?喊一声不就来了!”姜老婆子抬头斜眼瞥了瞥老头子,又很快低下头,用牙咬住钉在鞋底子上的针使劲拽了起来。鞋底子很厚,针又太小,用手不好使劲,不容易拔出来,常常不得不用牙咬住往外拽。
“别喊!别喊!大呼小叫的,别人家不知道你要干什么呢!”姜云岳低声吩咐道。
“好!好!好!我不喊,这就亲自去传达圣旨,行了吧?”姜老婆子嘴一撇,瞟了一眼姜云岳,小声嘟囔了一句,就放下鞋底子,站了起来,麻利地捋了捋头发,抖了抖衣服,一双小脚一颠一颠地走了。她一向对丈夫俯首帖耳惯了的,话里虽然带着点埋怨的语气,心里却丝毫没有埋怨的意思。
老二姜耀典先到。他一进门便拖过一把小靠背椅子来要坐,姜云岳却将他拽住了。
“你堂客呢?在屋里吗?”姜云岳问儿子。
“带着孩子去刘家坪了,说是去找刘国力的堂客要鞋样子,只怕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你老人家找她有事?要不,我去把她喊回来吧?”姜耀典一边说,一边抬腿就要往外走。
“别、别、别,你别去喊她!她不在家正好,我们去你屋里商量事。你屋里清静,没人打扰。这堂屋里人来人往的,就跟三井头一样,说话太不方便了。”姜云岳说毕,顺手提起一把椅子,就往堂屋西边的那间房里走。“三井头”是县城里的一条街,人来人往,最繁华热闹。当地人说某个地方人多热闹时,最喜欢拿“三井头”作比喻。
姜云岳和姜耀典刚落座,老大姜耀荣就来了。他一进屋,就拖把椅子往窗户跟前走。
“坐里头来!干什么离我远远的?我又不吃你!”姜云岳对大儿子喊道,语气很硬,声音也很低沉。他脾气大,性子急,家教极严,对儿女们管得非常紧。两个大儿子都已娶妻成家,二十多岁的人了,他依然动不动就大声呵斥。
姜耀荣很怕父亲。但凡父亲在场,他就离他远远的。不过,父亲已经发话了,他就不得不听。他极不情愿地欠欠身子,提起椅子往屋子中间挪了挪。
“把窗户门子关上!”姜耀荣正要一屁股坐下,姜云岳又对着他喊起来了。
姜耀荣连忙站起来,往窗户跟前走。但他正要转身去关窗子时,姜耀典却迅即站了起来,紧走几步,一伸手把窗户关上了。
“你老人家搞那么神神秘秘的,究竟要说什么事呀?”姜耀典往姜云岳跟前凑了凑,小声问,一双眼睛不停地眨动着。姜耀典与兄长姜耀荣的脾气性格大不相同。他不但不怕父亲,反倒喜欢与父亲套近乎。
“商量商量盖房子的事情吧!”姜云岳一边说,一边朝二儿子扫一眼。他比较喜欢二儿子,所以对二儿子说话时,语气比较柔和。
“喔,盖房子?我们家的房子倒真的是要重新盖了!”姜耀典一边点头,一边说,眼睛珠子又转动了好几下。
“是呀,咱们家的房子是不能再拖下去了,要赶紧建!这事是明摆着的。但问题是,房子怎么建为好呢?是拆了重建呢,还是另找地方新建?是全大屋一起建呢,还是咱们家自己单建?这些个事情颇费脑筋,我想过好长时间了,总也拿不定主意。你们俩大了,结婚成家了,也该为家里的事操操心了。所以,今天把你们两兄弟喊来,一起议一议,听听你们兄弟的意见。你们说说看,咱们这房子究竟怎么建才好?”姜云岳说。说完,他就转头看姜耀荣,一双圆眼精光四射。
姜耀荣怕父亲是出了名的。他尤其怕父亲用那双精光四射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要他说话、拿主意、谈看法。所以,当姜云岳那逼人的目光朝他射来时,他连忙低下头,眼睛看着地面,小声嘟囔道:“这、这事,你老人家问得太急,我还没来得及想呢!还是先让耀典说吧,他主意来得快!”
“嗯,也好!耀典,那你就先说说吧!”姜云岳转过头来,看着二儿子。
姜耀典脑子灵活,极有主见,也敢说话,平常时最喜欢当众发表看法。见父亲让他发表意见,他也不推辞,张口便说了起来:“这房子嘛,确实不盖不行了……”
“这些道理还用得着你讲?闲话少扯,你就说房子在哪里建、怎么建!”姜云岳打断姜耀典的话,提醒他道。
“是,是,谈正题,不扯闲话,”姜耀典看了一眼父亲,“要建房子嘛,当然只能是在这老屋的地基上打主意喽。不用说,建房盖屋头一个重要的是选好地基。咱们这老屋的地基好是远近闻名的,弃之可惜。再说,另找地基的话,多花钱不说,你也找不到好的呀,对不?如今家家户户想盖房,附近方圆十数里内的好地基都用尽了,哪里还找得到咱们石板塘这样的好地基呀?所以呀,依我说,拆旧建新,就地重盖,这是头一条要坚持的。另找地方新建的事,根本就不能考虑!至于……”
姜耀典果然厉害,短短的几句话就打动了姜云岳。姜云岳微微笑着,慈祥地看着小儿子,轻声说:“嗯,你这两句话概括得好!‘拆旧建新,就地重盖’。好!不错!这就算一条原则吧!那、那你说,拆旧,都拆哪些旧呢?是拆整个老屋,还是只拆咱们这一家?”
姜耀典喜欢卖关子。人家不急的时候,他急,要争着抢着说话;一旦人家的情绪被他调动起来了,急起来了,他倒不急了,语速开始慢了起来,话音也开始小了起来。他抬了抬屁股,换了个坐姿,把右腿提起来放到左腿上,然后又朝父亲身边靠近了些,这才慢慢腾腾地轻声说道:“当然是拆整个老屋喽!这事情再明白不过了嘛!咱们家的这块地,西边紧挨着我云溪叔家的房子,北边紧挨着耀柏新建的中大门房子,南边是地坪,东边就到了大门外头,四面都没有发展余地了,地基实在太小,根本不可能往外扩。只拆咱们这一家,盖不出多少房子,太不划算!如果……”
姜云岳一挥手,打断儿子的话,说:“拆整个老屋,那就得各家出资合建喽!”
“那当然喽!房子是大家住,当然得大家出钱盖。难道还能让咱们一家出钱,给全族人盖屋?何况,你就是想一家出钱,为大家做这个好事,这钱也无论如何出不起呀,对不?”姜耀典双手一摊,做了个无可奈何的神态。
“没错,是出不起。现如今已不是你祖父辉阁公在世时的情况了,家里早就囊空如洗了。要拆老屋盖房,必须得各家各户拿钱,”姜云岳连忙接下茬,“不过,要各家各户都拿钱盖房,他们会不会同意呢?说实在的,这事我拿不准。他们那几家目前住房都还不是太紧张,盖新房并不在急上。我就怕他们不同意!”
“他们同不同意拿钱盖房,那就得看这房子怎么盖了。如果要拿很多钱,最后得不了几间房,他们当然是不会乐意的。但如果房子盖得好,每家都能增加好几间新房子,我看就完全有可能。”姜耀典淡淡地一笑。对这事,他似乎胸有成竹。
“嗯,话是这样说,但做起来很难,关键是老屋这块地基限制住了,无论怎么盖,房子也肯定多不出几间来。”一谈起老屋的地基,姜云岳的眉头不禁又皱起来了。
“不!这事看怎么做。表面上看,这老屋的地基好像是用得寸土不剩了,没法再做文章了。但其实不然。这里面的文章还多得很,就看咱们做不做、怎么做。”姜耀典转过头来,眼睛紧紧地盯着父亲,鼻子尖都快碰着姜云岳的脸了。
姜耀典步步紧逼,越来越挨近父亲,姜云岳显然有些不大适应了。他极不情愿地挪了挪身子,转过头来对儿子问道:“文章还能怎么做?总不至于把后山挖了盖屋吧?那里头可是埋着祖宗呢!”
见父亲挪动身子,姜耀典大概也觉察出自己挨父亲太近了不大好。他一边抬起屁股,往后退了退,一边说:“何至于挖后山呢,办法有的是呀!比如说,这南大门往里缩进了一大块,这上头就可以好好做做文章喽!把它往前移一移,不就腾出一大块地基来了?而且,这工程还不大,费不了几个钱,也用不了多长时间!”
姜耀典真是厉害,他这句话又深深地打动了姜云岳的心。姜云岳伸出一只手来,托住自己的下巴颏,眼睛盯着窗户外头的天空使劲地看,嘴里却不停地反复念叨道:“南大门前移!嗯,南大门前移!”
“你老人家还别说,我这主意就是不错,南大门前移肯定能腾出很大一片地方来。”姜耀典又说了一句,语气还加重了不少。
“南大门前移?这倒真是个不错的主意,”姜云岳眉头一扬,“嗯,把南大门往前面移一下,哪怕只移丈把远,都能腾出一块不小的地方,而且那地方还相当不错。但、但是,他们会同意这办法吗?这里头还有别的什么事情没有呢?他们会不会找出别的理由来反对呢?说真的,这事我拿不准,就怕他们不同意!”
姜云岳说的“他们”,当然是指族里人,其中主要是指南大门里的各家各户。南大门里头的这一大片房子是族里公产,又是老祖宗手里留下来的老屋,要整体前移改造,特别是前移大门,自然要与族里人商量,征得他们的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