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会后,姜云岳谁也没打招呼便出了正堂屋,蔫头蔫脑地往家走。刚一进家门,姜耀典迎头便问:“怎么样?他们同意吗?”
“叫你哥来吧!”姜云岳无精打采地说,一张脸阴沉沉的。
姜耀荣很快就来了。他和姜耀典一边一个,围坐在父亲身边。姜云岳把族里开会的情况简单地讲了讲。姜耀典一听,立刻火冒三丈,大骂起几个叔叔来。
“没有张屠夫,就吃混毛猪不成!我看,干脆撇开他们,咱们一家单干算了!”姜耀典牙根咬得咯咯响。
“一家单干?怎么干?说得轻巧!”姜云岳闷声闷气地说。
“怎么不能干?你老人家也未免太小瞧自己了,”姜耀典伸头看了看窗外,故意把说话声压得很低,“我还有个想法没说出来呐!”
“是嘛,还有个想法?那昨天上午咱们在一起商量建房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说呀?”姜云岳翻了翻白眼,瞪着儿子。
“咳,不瞒你老人家说,我肚子里的想法多着呢,天知道你老人家想听哪个呀?昨天嘛,你老人家一门心思想合伙盖大屋,所以我就只说了那些拆老屋盖新屋的想法,没说自己一家单独建房的想法。现如今,你老人家碰了壁,合伙建房的事干不成了,我自然要把单独建房的想法拿出来喽!”姜耀典诡谲地笑了笑。
“别耍贫嘴了!要是真有什么正经想法的话,那就快说出来吧!”姜云岳用胳膊肘碰了碰姜耀典的身子。
“好吧,我说,我说,你老人家别着急!盖房子这事吧,关键是要‘三就’,即就形、就势、就地基。咱们这排房屋,除了堂屋以外,其余各间房子全都是横向长、纵向短。堂屋后面有厢房,厢房后面墙下是水沟,水沟的那一侧还有些空地。另外,最东头也还有些空地。如果把咱们这排房子拆掉,把南大门往前移一移,再把水沟也往外移一点,换一个式样盖房子,即通通盖成横向短、纵向长的房子,不就完全可以解决问题了?我初步估算了一下,如果按照我说的这样子盖房的话,连堂屋、正房、厢房、偏房一起,至少能盖出九间来。九间,而且还都是大开间,你老人家想想,那该能解决咱们家多少问题呀!”姜耀典话说完,脸都兴奋得微微发红。看样子,他很得意自己的这个想法。
姜耀典这通话又说到姜云岳心坎里了。他忽地站了起来,把一只脚踩在矮凳上,一只胳膊撑在大腿上,而脑袋却又整个地伏在胳膊上。他深深地沉思着,良久,才低声说道:“耀典,你这主意确实很大胆,很新奇,有新意。看来,你小子真的动脑子了。不过,你这主意好虽好,却不大现实。你想过没有,我一家盖房,却要移动南大门,他们会同意吗?只怕开起会来,他们又要冷嘲热讽,群起而攻之了!”
“这回别忙开会,先在下面疏通。只要疏通得一两家同意了,这会不也就好开了?搞得好的话,没准还可以不开会呐!”姜耀典说完,诡谲地笑了笑。
见儿子笑了,姜云岳也笑了。不过,他的笑与姜耀典的笑是明显不同的。他的笑是因为儿子出的主意。他觉得儿子出的主意好,可以避免开会。他最怕的是开会,因为只要开会,就难免遭遇姜云谷、姜云涛那两兄弟的联合进攻。
“嗯,有道理!那你看先疏通哪几家呢?”姜云岳问。
姜耀典收起笑意,忽然一本正经起来。他坐直身子,扳着脸孔,大声说:“第一个要疏通的,当然是我大伯喽!他是长房嘛,年纪又居长,说话有份量啊!只要他同意了,发话了,谁他娘的还敢放屁?”
“哟,祖宗,你小点声好不好,窗外有耳啊!那、那、那依你看,”姜云岳横眼瞪了姜耀典一下,“你大伯的态度估计会是什么样?”
姜耀典笑笑,把嘴伸过来,贴近姜云岳的耳朵,压低声音说:“那还用说,我大伯肯定会支持的,你老人家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这事还不是明摆着的?按这样子盖房,对他也是有好处的嘛!南大门往前移动后,南边空出来的那一大块地皮紧挨着他家,还不都是他家的?他在这事上能占那么大的便宜,还能不同意?更何况他还有过继耀希的事有求于你老人家,正巴不得以找机会摸罗拐(拍马屁)呢,对不?”
姜云岳也觉得姜云岱的工作应该好做。“云岱大哥如今正急着要过继耀希呢,怎么着也得给我一点面子吧,更何况他还可以从南大门前移中得到那么大的好处呢!”姜云岳低着头边想边走,轻手轻脚地进了姜云岱的家。
姜云岱刚吃完晚饭,正坐在火盆边烤火。湘北的天气是小孩脸,变化极快,说热就热,说冷就冷。如今小雪刚过,家家便都离不开火盆了。姜云岱年纪大,身体又不很强健,因而格外怕冷。他紧挨火盆坐着,身子使劲地往前探,脑袋都快伸到火上了,却还嫌不够暖和,依然把两只手拢在袖子里,裹得严严实实的。见姜云岳来了,他勉强直了直身子,挪了挪屁股,忙喊老伴沏茶。
“不吃茶,莫费事!我坐坐就走!”姜云岳一边说,一边拖过一把椅子,靠近姜云岱身旁坐下了。他顾不及寒暄,便直接道明来意,把自己前移大门、单独建房的想法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他是个急性子,说话从来都是直来直去,不知道拐弯抹角。
姜云岱两只手拢在衣袖里,胳膊肘撑在腿上,身子略略前倾,脑袋微微低着,双眉深锁,额头紧蹙,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火盆里燃得正旺的柴火,久久没有吭声。他是一个非常精明的人,知道这事糊弄不得,话虽不得不说,但必须说得在理、中听、妥当。这事,他还没有想利落,因而觉得难以启口。他一边紧张地思索着,一边从衣袖里抽出手来,拿起火钳,轻轻地拨动着火盆里的柴灰。
那火盆的柴灰里烧烤着两个粑粑。粑粑是糯米做的年糕,姜云岱最爱吃,而且特别喜欢用柴火灰烧烤着吃。他很会享受生活,只要生火了,屋顶上就必要吊着熏鱼、腊肉,柴火上就必要吊着那把铜制的大催壶(即水壶,当地人叫做催壶),火旁边就必要煨着一个炖猪脚的罐子,而柴火灰里也必要烧烤着几个粑粑。
粑粑烧烤熟了。姜云岱用火钳夹起一个放在火盆边上,用手捏起来掸了掸灰,然后递给姜云岳。“吃吧,吃吧,柴火灰里还有一个呢!”他说。
那粑粑太烫,所以姜云岳接过来后没急着吃,而只是放在手里来回地倒腾着。
姜云岱的火钳又伸向柴灰了。他拨出了另一个粑粑,却没有立即夹出来。他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那粑粑,嘴里却突然说起话来。
“云岳兄弟,”姜云岱说,“刚才开会时,老哥我一言没发,你没多想吧?”
“没、没有啊!大哥,咱们俩一向比同胞亲兄弟还要亲三分,小弟哪能多想呢!我知道,大哥不说话,肯定是为我着想。”姜云岳满脸诚恳。
“没错,老哥我当时没说话,确实是为你着想呀!当然,老哥我不是没话说,而是有话不好说,有话不能在那个场合当着大家的面说呀,明白吗?”
“噢,明白,明白!”
“明白就好,明白就好呀!跟你说句实话吧,老哥我担心你多想,本打算今晚上抽时间去你家解释一下的。另外,我也有几句体己话,想单独跟你说说。现在既然你来了,那我也就用不着再去你家了,咱们有话就在这里说了。反正我这里也清静,没人传闲话。”
“好,大哥有话就请说,小弟我洗耳恭听!”
“云岳老弟呀,老哥我要说几句实话了,你别嫌老哥我说话难听啊,老哥我可全是为了你好。老哥我要有私心,哼,”姜云岱忽地把火钳放在地上,伸出左手捡起粑粑,然后伸出右手的中指不停地掸着柴火灰,“将来要遭天打雷劈的!你听我的,拆老屋合伙建新房的事别再说了,把大门前移自家单盖房的事也别再想了。明摆着,这事他们不会同意的。不说别人,单是三房那两兄弟就会强烈反对。如果你非要固执己见,闹不好,不仅会很难堪,甚至还会落个毁坏祖屋风水的罪名。这罪名可不小啊!真要落下这罪名了,将来谁家出了事,都会找你算账的。到那时,你能顶得住吗?即便你不在世了,你的子孙后代还在呀,他们能顶得住吗?要知道,这祖屋的大门是轻易动不得的,更不要说改了。你没听说吗?板冲里张家,就是那个常来走动的张五家,因改了大门,结果三兄弟的五个儿子两年间死得一个不剩。聂家大山上的聂正洪,那个歪嘴的聂老倌,你熟吧?他也是因为乱改大门,结果一年不得清静,先是死鸡死鸭,后来死猪死牛,再后来就死人,自己的崽死完了,还连带他哥的二儿子也无缘无故地死了。当然,这事是不是真是因为改大门引起的,我有些怀疑,你也可能不大信。但你不信,我不信,却不能保他们不信啊,对不对?再说喽,他们即便不信,但为了反对你改大门,却也难保不装出信的样子来,拿这事寻理由、找借口、做文章啊,对不对?真要是那样,你会百口难辩、后悔莫及的!你家人多,房子不够住,这我理解。你要盖房,我也支持。但我劝你千万别在老屋上头打主意,更不要在大门上头动心思。那可真是一汪浑水呀,你淌不得的,淌不得的!”
“有、有那么严重吗?”姜云岳心里突然一紧,神情异常凝重起来,眉毛、眼睛、鼻子、嘴很快便扯到了一起。
姜云岱转眼盯着姜云岳的脸,神情异常严肃地说:“怎么,云岳,这事难道你还看不出来?从我辉阁叔算起,这六、七十年来,族里就一直是你二房掌权,人家不知道你二房在当族长期间占了多少便宜,发了多少财呐,早就眼红得要冒火了。加之你那不晓事的弟弟云山又擅自占用公产,盖了两处那么大的房子,他们就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了。现如今,三房里的那几个人尖子,正天天琢磨着怎么找你生事呢,你躲都来不及,还能自己找上门,紧赶着往他们手里送把柄?”
“哦!大哥惦记的原来是这一层?”
“惦记这一层难道不对吗?云岳,你并不是糊涂人呀,怎么就看不到这一层呢?这天底下的事,归根到底是个‘权’字。朝廷里天天闹来闹去,为的是夺权。这族里也一样,你看我不顺眼,我看你不顺眼,天天使绊子,闹意见,勾心斗角,为的还不就是个‘权’字?你可别小看你这个族长的位子啊,还真有几个人惦记它呐!”
“大哥对小弟可真是掏心窝子呀!听了大哥这番话,小弟如醍醐灌顶,脑子可是清醒多了!”姜云岳十分感动。他原来一直以为,对他二房长期占据族长之位有意见的是姜云岱,因为姜云岱是长房,年龄又居长,能力也很强,最有资格当族长。听了姜云岱这番话以后,他如梦初醒,这才明白对他二房当族长有意见的,不是长房里的云岱大哥,而是三房里的那两个弟弟——姜云谷和姜云涛。
姜云岱直了直身子,伸了伸懒腰,打了个哈欠,满脸诚恳地微微笑着说:“嗨,什么‘掏心窝子’、‘醍醐灌顶’!云岳呀,你这话太见外了,把我这当大哥的都说得有点不好意思了。咱们兄弟俩,谁跟谁呀?不瞒你说,在大哥我这心里头呀,从来就没把你当堂兄弟看过。我也是把你当成最亲的亲兄弟来看,为你好,直话直说罢了。你的房子嘛,实实在在说,确实是太紧了,不好住,盖是肯定要盖的,就看怎么盖了。我的意思嘛,从目前这情况看,你要拆了老屋重建,盖个像模像样的,只怕做不到。这事,只好缓一缓,留待子孙后代去考虑算了。儿孙自有儿孙福,目前先不要为他们操这份空心。现如今能做的是什么呢?现如今能做的,也就是找个边角旮旯的地方,临时建几间房凑合着住,解决一下燃眉之急。我看你能做的,也就只能是这事了。至于这边角旮旯嘛,现成倒有一个,我觉得那地方蛮好,就不知道你能不能看得上!”
“喔,大哥说的是哪里?”姜云岳神情一振,连忙把烟袋咀从嘴里拔了出来。
姜云岱直起身子,搓搓手,慢腾腾地说:“就在你家东墙下。那地方不小,足可以盖两三间像样的房子,又紧挨着你们家厨房,用起来也方便。”
“噢,你说的是那块地?——嗯,那块地面积倒是不小,盖两三间房子足够用。不过,族里人会不会说什么呢?”姜云岳犹豫不定地说。他胆子小,最怕族里人反对。
“不会的!那地方虽属于老屋地基,但它是你们家房屋的延伸地带,按理应该归你们家所有,更何况它又位于大门之外,与其他各家的房子都挨不着。放心好了,你在那地方盖房,族里任谁也没得话说的。但有一点,那地方盖的房子,最好是做厨房、猪栏屋、茅厮(厕所)或杂物房,别住人!”
“为什么?”
“地势太低,风水可能不大好,不适合做住房呀!”
“那地方真的不能盖住房吗?我缺的可是住房呀!那、那依你看,那要是把房子盖得了,临时住人行不行?”
“临时住人?那也许行吧!不过,这事我也没把握,说不准。你呀,最好还是找个风水先生看看吧!”
姜云岳只在姜云岱家坐了一会儿,连碗茶都没喝,便袖着手急急忙忙地出来了。姜云岱掏心窝子说了一番话,他听了,激动得不得了。临出门时,他紧紧握住姜云岱的手,结结巴巴地说:“云、云岱大哥,你、你对小弟真心,小弟心里明、明白得很。你、你放心,只要耀荣和耀典有一个生、生男孩了,我、我有孙子了,我、我就把耀希过继给你。”
“那好!那好!只是你说话得算数啊,”姜云岱连忙接下茬,“耀荣、耀典有一个生儿子了,我就得把耀希接过来啊!说实在的,我早一点接过来,对谁都有好处。明摆着,接得太晚了,耀希年纪太大了,我不好管,就得找你帮忙管,你也麻烦,是不?”
姜云岳急急忙忙地回家,不是有别的什么事要办,而是坐不住。姜云岱出的主意太好了,让他动心了。他回到家,烟袋一扔,便喊两个儿子过来。
姜耀荣和姜耀典听到喊声,立马就过来了。
“我大伯同意了?”姜耀典扫了一眼父亲的脸。
“没有,他不同意!”姜云岳说。
“他不同意,你老人家怎么那么高兴?”姜耀典诧异地问。
“嗨,咱们误会你大伯了。他对咱们二房当族长倒真的没什么意见,有意见的是你们那两位三房里的叔叔。”
“你老人家高兴,为的就是这事?”姜耀典仍旧一脸疑惑。
“不,你大伯为咱们出了一个好主意。”
“好主意?他出了什么好主意?”
“他建议咱们在这东墙下的空地上建房。”
“喔?”
姜耀典“喔”了一声,就没了下文。他急急忙忙地站了起来,快步走到窗前,把脸贴到窗户棱子上,往东墙下的那块空地反复察看着。察看了好一会儿,他又回到椅子上坐下,不声不响地沉思起来。
“那块空地倒是不小,盖两间房子富富有余。不过……”姜耀典自言自语,声音小得几乎只有自己听得见。
“不过?不过什么?”姜云岳看着二儿子。
“这地方地势可是太低啊,就跟掉进了一个大深洞里似的,能住人吗?再说,这地方的风水好不好呀?这事也不能不好好考虑考虑啊!”姜耀典说。显然,对在大门外那块空地上盖房的事,他情绪不是很高。
“咱们又不是要单独建那种自成系统的大屋,只不过是在这正屋的边上建几间临时应急的偏房罢了,碍着风水什么事?我看不要紧。这事就听你大伯的吧,就在这空地上盖房,暂时先盖两间,将来有钱了再往外延伸、加盖。这样做,比较实际些,可以省掉很多烦心事。拆掉老屋重建的事,不是不做,但今天做不成,只好留待将来你们兄弟两个去做了。至于把南大门往前移的事,那就更不要再提了。那事做不得的,有很大的麻烦。咱们还是务实点吧,先盖两间房解决燃眉之急再说。你们兄弟两个从明天起就抓紧准备材料,咱们赶在霜冻下来前把这房子盖好。”
果如姜云岱所料,姜云岳要在东墙下那块空地上建房,族里没有任何人提出异议。
然而,族里没人说话,外头却有人持不同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