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宪恭就是“邓婆”的直系后代。邓家世代望族,在湘北一带有着很大的影响。邓宪恭出身望族,身份地位自然贵重,但他却并不是只靠望族身份地位吃饭的。他的书读得好,学问做得深,学识非常渊博,颇得曾经当过两江总督的道光朝进士李星沅赏识。
姜辉宇和邓宪恭年纪相仿,年轻时同在一个老师手下读过几年书,还一起参加过几次科考,算得上是同窗好友。但他们虽是同窗,后来得到的功名却是不可同日而语的。清沿明制,京师设国学,直省设府、州、县学。各学教官,府称教授,州称学政,县称教谕。所有应科举考试者,无论年龄大小,皆称童生,亦称儒童。童生先要参加县里的考试,录取后便成为秀才。这是功名的起点。正式科举考试分为三级。第一级是乡试,考中的称为举人。第二级是会试,由礼部主持,考中的称为贡士。第三级是殿试,由皇帝主试,考中的称为进士。进士的前三名,依次称为状元、榜眼、探花。邓宪恭便通过了第一级的考试,得到了举人的称号。而姜辉宇读了一辈子书,参加了无数次考试,直到八十岁,却还是个老童生。
两人的身份地位相差很多,实在无法相提并论。但姜家对邓宪恭却总是拼命地巴结。每当逢年过节,姜家都要拿着一大堆干鱼腊肉和土产鲜货去看望邓宪恭。每当邓家有事,姜家都要花钱送重礼。每当家里有喜庆之事,姜家也总要派人抬着八抬大轿去央求邓宪恭赏光来参加。这次姜辉宇过八十岁生日,姜家照例没有忘记请邓宪恭,前天下午便派人抬着大轿子去县城接人了。
大轿半上午才到,姜辉宇领着全家二三十口人在石板路上恭迎。轿帘掀开,邓宪恭低头弯腰走了出来。他只张着没牙的嘴向老同学姜辉宇略略笑了笑,算是打了招呼,便径直走到一个十二三岁的小男孩面前,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顶。
那个小男孩便是姜耀宗。他很乖巧,当即伸手轻轻地扶住邓宪恭,领着他往前走,一直走进正堂屋里,安排他在正中间上首位置的客位上坐下。旋即,姜耀宗又转身端起桌上的茶杯,双手恭恭敬敬地奉给邓宪恭。
邓宪恭没有接那茶杯,却朝着姜耀宗看了一眼,微微地笑着说:“童奉茶。”
这是要姜耀宗接下联的意思,姜耀宗已经有过多次这样的经历了,哪能不晓得?他转身不慌不忙地将茶杯放在桌子上,稍稍往后退一步,垂首站立一旁。他不仅丝毫没有怯意,反倒主动迎着邓宪恭那紧逼的目光看了一眼。见邓宪恭帽子戴得很低,脑门都快被遮住了,他张口便道:“帽遮头。”
邓宪恭闻言,连忙伸手把帽子往上抬了抬,扬头笑了笑说:“噢,笑话我帽子戴得太低了是不是?小伢子呀,你人小,胆子可不小啊!你这对联嘛,文字倒还工整,且是即景而作,要说还算可以,只是气势小了些。不过呢,现如今我把帽子往上抬高了,你这对联可就文不对题了啊!”
邓宪恭话音刚落,姜耀宗立刻说道:“雾遮山!这气势可以吧?而且,也与你老人家的帽子毫不相干了,不会文不对题吧?”
“嗯,气势倒是上来了,不算很小了,也不存在文不对题的问题了,”邓宪恭笑笑说,“只是情景方面还略嫌不够雅致!小伢子呀,还能再对个气势、情景俱佳的吗?”
姜耀宗略略迟疑了一下,张口答道:“云掩月。这联如何?”
“云掩月?嗯,还算行吧,但还是有些勉强。这联气势、情景俱佳,文字也好,只是不大切近当前实景。明摆着,这会儿是大白天,一轮红日高照天空,何来月亮啊!小伢子,你还能对得出更切近当前实景的吗?”邓宪恭说。
“噢,要切近当前实景的是吧?能啊,”姜耀宗忽闪着大眼睛,一本正经地回答,“日照云!你老人家看,这联行不行啊?”
邓宪恭大惊。他没想到眼前这个孩子年纪那么小,文思却如此敏捷,竟然出口成章,一口气便对出了好几个下联。他有心再考考他,就站起身来,挪步朝外走。姜耀宗连忙伸过手来,扶住了他。姜辉宇、姜云溪、姜云谷、姜云涛、姜云岳等人也连忙站起身来,一个个低头哈腰,跟着邓宪恭亦步亦趋地朝外走。
走出堂屋,慢慢地踱到地坪中间,邓宪恭站住了。他抬头仰望,前后左右地细心察看起来。姜辉宇、姜云溪、姜云谷、姜云涛、姜云岳等人也连忙学着他的样子,背着双手,仰着脑袋,眼睛朝着前后左右看了起来。
“小伢子呀,你刚才对的那几联都还算得上不错,但太短,看不出真学问,”邓宪恭捋捋胡须,仰头远望着照壁山,“我再出一个长联,你对对看!倘若你长联也能对得好,那就算有真学问了。你听仔细了!我出的上联是:一日贯东西,千年辉照。我这上联,乃是根据你姜家祖屋的地形地势而出的。你呢,也必须顺着我这上联的思路来对下联,关键是要切近题意,不可牵强附会!”
姜耀宗毕恭毕敬地站在邓宪恭身边,也学着他的模样,仰头远望起来。略略望了一下,他便转头看着邓宪恭的眼睛张口说道:“两山翼南北,万里鹏程!”
“呵呵,好!对得好,”邓宪恭说,伸手摸了摸姜耀宗的脑袋,“你这一联对得真的是好,不惟字句工整,兼且意境深远,气势宏大!小伢子呀,你对联是写得好,诗词、文章写得如何呀?干脆,我再出个题目考考你吧!你以前面这座卧蚕山的形状为题写首诗如何?不必写长诗了,就写首短的吧,五言绝句、七言绝句就行。不过,你得听明白了,我的题目是要你写前面这座山的形状,不是要你写别的。你只要就这山的形状略加发挥即可,不要脱离此题意而漫无边际地空发议论。我这个人,你可能还不大晓得吧?你祖父、父亲跟你说过吗?我是最不喜欢空发议论的,明白吗?”
“噢,我明白,”姜耀宗不假思索,张口便说,“王母何时赴衡山,临空遗落一支簪。千年灵气钟斯地,万姓人民赖以安。”
邓宪恭沉思有顷,缓缓说道:“嗯,诗倒是写得不错,颇富新意。不过,这山名卧蚕,又名照壁,都是就其形状而言的,且很容易由此而引伸出绝佳诗意、上等文字。你为何不就从山的这两个名字上做文章,而要另辟蹊径呢?”
“围绕前面这座山写诗写文章的人实在太多了。他们大多是从卧蚕、照壁这两个名字上去写的。我觉得那种写法虽然不错,但写的人太多了,也就不新鲜了,难免给人以俗套之嫌。我不想走人家走过的老路,学人家的样子写诗作文,所以就改了个写法,将前面这座山比喻为王母娘娘遗落在人间的一支金簪了。你老人家觉得这比喻不妥吗?请指教!”姜耀宗走到邓宪恭身前,弯下腰来,就要下跪磕头。
“不,没有不妥,没有不妥!好孩子,你这比喻很恰当的,难为你小小年纪就有如此创新之见,不简单,孺子可教呀!”邓宪恭一把拽起姜耀宗,将他搂进怀里,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头,高兴得赞不绝口。
连着考了几道题目,姜耀宗都应对自如。这不禁让邓宪恭刮目相看了。但事情至此还没有完。他还想从知识学问的更深层次考考姜耀宗,并要亲自看看他写的字。于是,他牵着姜耀宗的手,一边朝堂屋里走,一边说:“左宗棠左宫保是咱们湘北的骄傲。你可否就其一生主要经历、功名、成就写几首七言绝句,书写在纸上给我看看呀?”
“是!小学生遵命!请你老人家宽坐片刻!”姜耀宗也不推辞,轻轻答应一声,便走到八仙桌旁,拿起笔洋洋洒洒地挥写起来。
邓宪恭一杯茶还没喝完,姜耀宗的诗已经写完了。他把一张写满了字的纸递给邓宪恭。邓宪恭接过一看,只见纸的上端写着“左文襄公咏”五个中楷颜体字,其下用小楷颜体写着九首七言绝句。那九首七言绝句的具体内容是:
其一、贵贱何曾分管鲍,英雄相见即神交。一联写透三湘愿,两心相印说左陶。
其二、江寒风冷小灯明,人影船窗语轻轻。千里相逢非叙旧,一样忠诚两颗心。
其三、大将西征胆气豪,黄沙千里裹征袍。莫道书生非战将,青史功追霍骠骁。
其四、领兵西出战天山,古道天青地生寒。敢将千里栽柳树,引得春风度玉关。
其五、万顷海涛似马惊,将军夜卧不能宁。起坐观书思良策,心头忆起魏默深。
其六、外国兵轮快如飞,千里海疆已濒危。谋臣为国心良苦,始有船局设马尾。
其七、烽火硝烟起边关,朝使飞传老臣还。运筹帷幄降魔计,一战功成复谅山。
其八、莫道老臣逾古稀,腹有孙吴妙计奇。夜来偷渡台湾峡,孤岛明朝困西夷。
其九、曾公生前我常轻,曾公死后我极重。可见曾左平日争,两心相印谋国忠。
邓宪恭一边看,一边点头,一边摸着下巴颏缓缓说道:“那么快就写出了九首诗,可谓神速,不简单呀!你这第一首是写左陶之交。道光十七年,陶澍阅兵江西,顺道回湖南安化老家省墓,途经醴陵。时左侯正主讲醴陵渌江书院,乃奉县令之邀,写了一首对联迎接陶公。那对联写的是:‘春殿语从容,廿载家山印心石在;大江流日夜,八州子弟翘首公归。’那对联写得好,深得陶公之心。从此,两江总督陶澍便和一介布衣左宗棠结成莫逆之交了,后来还结成了儿女亲家。左侯一生事业,与陶公的全力荐举不无关系。嗯,这件事该写。”
“老先生过誉了!”姜耀宗低头说。
“你这第二首诗嘛,写的就是左林之交了,”邓宪恭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道光二十九年,时任云贵总督的林则徐因病开缺回籍,途经长沙,坐船停靠在湘江边上。当时,湖南的大小文武官员都来拜访他,而他却一概挡驾,唯独派人到柳庄请来了还是一介布衣的左宗棠。由此可见,林则徐对左宗棠是多么看重。左宗棠对林公自然也是心仪已久。他急于拜见林公,走路太快,结果在上船时,一脚不慎,掉入水中,浑身都湿透了。这一夜,两人秉烛深谈,直至天明方罢。林公独具慧眼,当时便已看出左宗棠是个难得的大将之才,必能镇守和保卫国家西部的领土。他将自己在新疆任内整理的宝贵资料全数交付给左宗棠,并预言将来‘西定新疆者,舍君莫属’。后来,左侯平定陕甘,收复新疆,实与林公不无关系。嗯,左林之交这一段脍炙人口的历史佳话应该写,应该写!”
“谢老先生夸奖!”姜耀宗小声说道。
邓宪恭回头看着姜耀宗,缓缓地说:“你的第三首诗是写西征之事。西征是左宗棠一生事业的巅峰,平定了内乱,收复了新疆,为国家为民族立了大功。你的第四首诗嘛,写的是千里栽柳之事。这件事可谓左侯独出心裁之作,于当世后世皆有莫大之意义。你的第五首诗,写的是海防之事。海防之事嘛,左公用心良苦,深谋远虑,功不可没。你的第六首诗,写的是在福建设立福州船政局之事。福州船政局乃中国制造兵轮之始,为中国海军的创建奠定了重要的基础,功劳亦很重大。你的第七首诗,写的是谅山大战抵御法国侵略之事。谅山大战,中国军队是打了大胜仗的。在中国近几十年来的历史上,这是难得见到的胜仗之一,对保卫国家领土、振奋军心民心都有重大意义。你的第八首诗,写的是台防之事。台防之事是左侯晚年之重大事业。他老人家目光远大,规划宏远,功劳之大,众所周知。你的第九首诗嘛,写的是曾左之交。曾国藩与左宗棠的关系,历来谈论者甚多。不少人都说他们关系不好,颇有微词。我赞同你的看法,他们在国家大事上,态度和意见是很一致的,并没有明显分歧。这几件事嘛,确实都是该写的,写得也不错。不过,有一点老夫却还不大明白,平定长毛、收复浙江和福建之事为何只字未提呢?那可是左侯一生功业的大手笔啊!”
姜耀宗一直垂首站立一旁,见邓宪恭相问,便略略抬起头来,轻声说道:“学生以为,与御俄、抗法、筹设台防、设厂造船、千里栽柳、底定新疆等事相比,左侯平定长毛的功业实在算不得最大者。平定长毛,只不过是领兵打仗、平定内乱、镇压造反罢了,其意义哪能与保卫国家边防、建立和发展新式工业、筹设新式海军、收复国家领土这些事情相比啊!再说,平定长毛的首功应归曾文正公,左侯功劳再大,也只不过是襄助者,且中间还有杀戮过重的问题,哪能拿来作为最重大的功业大书特书呢!”
邓宪恭一惊,目光灼灼地盯着姜耀宗问:“嚯、嚯,有道理!有道理!孩子呀,这看法是你自己的,还是你祖父他们教你的?”
“是我自己的看法。”姜耀宗低头淡淡一笑。
“噢,是你自己的看法?不简单!想不到你小小年纪竟有如此深刻、独到的见识,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呀!”
邓宪恭真的是被姜耀宗折服了。后来闲坐聊天时,他当着姜辉宇、姜云涛父子的面一再夸奖姜耀宗,说他是“天才神童,堪比唐王勃、明解缙”。他还当场表示说,愿意收姜耀宗为关门弟子,尽毕生之力来栽培他,使他尽快成才。
邓宪恭这话,姜辉宇、姜云涛父子听了当然高兴,当即便拉着姜耀宗的手下跪拜师。下午,邓宪恭回家时,姜耀宗便跟着他一起走了。从此,姜耀宗成了他的弟子,天天在县城邓家的大宅院里刻苦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