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呀!你的观察很准确!但这种现象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了,由来已久啊!有什么办法呢?人家外地人,特别是江苏、浙江、安徽等地的商人,他们在进入咱们湖南做米谷生意前就已经是大老板了嘛,资本就是比咱们足啊!”
“张老板,事情恐怕也不能完全这样看,”姜耀成端起酒杯向张颂臣敬了一下,“事在人为嘛,后来居上的可能性也不是完全没有的!这和打仗不是一个道理吗,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战例自古皆有啊!”
“事在人为?事情要怎么做才能有所为呢?这事我细细想过,”张颂臣满脸忧虑,“外地人的米谷买卖之所以比咱们做得大,做得好,关键就是两个字:船运。他们有船运,就可以做大买卖,就可以做长途运输,所以来钱快。咱们本地人没有船运,就搞不了长途大买卖,所以只能赚点小钱。这就是问题的根本所在。”
“人家外地人能搞船运,咱们湖南本地人难道就不能搞船运吗?谁也没限制咱们搞船运呀,对不?”
“不,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张颂臣苦笑了一下,“这里头有个运输成本问题。而这个运输成本问题,又牵涉到食盐买卖。食盐买卖是最赚钱的买卖,这个买卖自古以来都被大盐商垄断了。到咱们湖南来做米谷生意的安徽、江浙商人就多是盐商。他们垄断了食盐运销,可以在来程时运盐、回程时运粮,盐、粮两种商品经营互相兼顾。这样,船无空舱之虞,货无滞销之虑,因而成本上划算,利润上有保障。正是因为能够盐、粮两种生意兼顾,船不空舱,降低了运输成本,保证了利润,所以外地商人在米谷经营上可以大力发展船运,尤其是发展长途运销。但咱们湖南本地商人可就没有这样的便利条件了。咱们本地商人没有经营食盐的特权,湖南经济的自给性又很强,一方面有大量的米谷需要外运销售,另一方面又不需要从外地运进其他什么货物。这样,咱们如果搞船运,经营米谷长途运销的话,成本上就很不划算。问题很明显,咱们从本地运出米谷时,船是满舱的,而从外地回来时,船却常常不得不空舱。正因如此,咱们湖南本地人很少有经营米谷长途运销的,外销米谷的长途贩运就几乎全部被外地的盐商们垄断了。”
“那要是咱们能找到某种或某几种湖南需要并且可以从外地大量运进的商品呢?”
“那当然就太好了喽!但那怎么可能呢?跟你讲实在话,我们已经找了好长时间了,可至今也没找到这样的商品啊!”
“张老板,不瞒你说,我今天要跟你谈的,重点就是这件事。”
“重点谈这件事?呵呵,看来你胸有成竹啊!说吧,有什么具体想法?”
“我觉得有几种东西是完全可以作为发展船运时的返程载运货物的!”
“呵呵,那也就是说,你找到了咱们湖南需要并且可以从外地大量运进的商品喽?好事,大好事呀!说说看,你找到了哪些商品呀?第一种是什么?”
“第一种?第一种大概要算棉花。这东西如今用途极广,城市农村都需要。城里的棉纺织业发展快,急需棉花做原料。农村人对棉花的需求也与日俱增,穿衣、盖被都少不了。咱们湖南不出产棉花,完全可以大量运销。”
“嗯,棉花的需求倒是很旺,但那东西体积大,重量轻,不好运输。”
“那没事呀!可以通过压紧打包来缩小体积嘛!”
“好吧,棉花就算一种吧。第二种呢?”
“第二种?第二种应该算棉纱!这东西,城里急需,农村也急需。如今农村里也开始兴起制袜业了,一家一户的制袜小作坊遍地都是。他们都很需要棉纱!”
“呵呵,棉纱也算一种吧!往下说,往下说,第三种呢?”
“第三种?第三种就得算黄豆了!”
“黄豆?黄豆也需要大量运进?咱们湖南不也能种嘛!再说,那东西的需要量也不会很大呀,最多也就是做豆腐吃!”
“不!张老板,你可是太低估咱们湖南对黄豆的需求量了!黄豆这东西,对长沙城里人来说,也就是做豆腐吃,那不假。但它对湘北、益阳等地的人来说呢?那用处可就大得多了。就以我们湘北人来说吧,黄豆可以说是不可一日无的。我们湘北人天天要吃姜盐豆子芝麻桂花茶,而且还特别喜爱吃豆腐。我算过一笔账,一个普通的湘北五口之家,黄豆的年消费量绝对不下于一百斤。湘北是个大县,人口不下五十万,倘以十万户计,年需要黄豆量就在一千万斤以上。这是多大一笔生意呀!当然,黄豆这东西,我们湖南也有出产,但农民多数只是利用田边地头的零星碎地进行种植,很少有大规模栽种的,不仅产量极小,质量也不行,远不如东北等地的好。所以,综合来看,黄豆的需求量还是相当可观的。”
“哦!就依你说,黄豆也算吧!那、那还有别的东西吗?”
“有啊!芝麻、荔枝干、桂圆干、红枣等不也都是咱们湖南不出产的吗,但却都需要啊!”
“你很聪明,也很爱动脑子。应该说,你想到的这几种东西在湖南都还是有一定市场需求的。但你别忘了,它们都有一个致命的弱点。这个致命的弱点,就从根本上决定了它们很难成为船运的返程商品!”
“什么致命弱点?”
“需求分散,难以集中销售,利润太过微小,也就是说基本无利可图。就以黄豆来说,确实有人需要,但都是一家一户的零散需要。这样的零散需求,你能挣到大钱吗?”
“我不同意你的意见,张老板,”姜耀荣微微笑着,语速依旧很慢,“能不能挣钱,不决定于商品本身,而决定于经营方式。我认为,做任何买卖,要想挣大钱,就一定要有自己的腿和网!你现在的生意已经有一定的规模了,但继续扩大规模却很难。为什么?因为你没有自己的腿和网!所以,你下一步的重点,应该是伸腿和结网!如果你把腿伸下去了,把网结起来了,那几种商品也就不愁挣不到钱了!”
“伸腿?结网?怎么伸腿?怎么结网呀?”张颂臣往前探着脑袋,好奇地问。这样的名词,他还是听一次听说呢。
“伸腿,就是说把自己的势力往下面伸,往县、乡一级伸,往农村伸,总而言之是往市场的直接需求层面伸。结网,就是说在众多的地方,特别是基层市场,建立和发展自己的网点。我觉得当务之急是要派人下去,派人直接下到县、乡、镇去,找下面的店铺、摊贩建立相对稳定的购销联系,请他们代购米谷,代销棉花、棉纱、黄豆、芝麻等商品。如果全省的各个大小城市、县城、乡镇,你都有腿有网了,那还发愁挣不到钱吗?”
张颂臣经商多年了,可还从来没听说过伸腿、结网的问题,更不用说思考这问题了。姜耀成提出的这问题多么新颖、深刻啊,一下子便打动了张颂臣的心。湖南米多价贱,外地米少价高,这中间有一个很大的价格差。这个很大的价格差就是利润,就是巨额的利润。这些巨额的利润都被外地的盐商们独占了,作为湖南本地商人的一分子,张颂臣能心甘吗?他当然是心有不甘的。实际上,他早就有发展米谷长途运销的想法了。然而,长期以来,他虽然有这样的想法,却不敢贸然从事这样的实践。为什么呢?因为他解决不了运粮船在销完米谷后回程时的空舱问题。现在,姜耀成不仅为他找到了几种可以解决返程空舱问题的重要商品,而且还为他提出了一个联通购销、大规模扩大经营的好主意——伸腿、结网,从而为降低船运成本提供了现实的可能性。有了这种现实的可能性,他从事船运,发展米谷长途运销,从外地盐商们那里分取一杯羹,也就不再是幻想了。这样的好事,他何乐而不为呢?
张颂臣不愧是湖南商界的精英人物。他敢用人,听得进别人的意见。他有魄力,有雄心,敢冒风险。他的决心很快就下定了,并立即着手对米行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造。他的改造措施主要有三大步骤。他的第一大步骤,是乘着朱张渡一带房地产价格迅速高涨的时机,卖掉原来的茶馆兼南货店,腾出所有的财力和精力来集中经营米谷贸易。他的第二大步骤,是撤销客店经营业务,扩大米谷经营业务,并广泛地伸腿、结网,在全省、特别是长沙周边各县大量设立收购站和分销店,迅速建立分布全省各地的购销网络。他的第三大步骤,是购买十多条运粮船,开始大力发展米谷贸易的长途运销业务。这三大步骤,无疑都是大动作,对于陈记福湘米行后来的发展有着极大的作用。特别是第三大步骤,其作用尤其显著,对陈记福湘米行后来的大规模发展差不多是起了决定性的作用。
通过一系列改造措施,陈记福湘米行获得了极大发展。到光绪三十年(1904年)春天时,她终于跻身于长沙八大米行之列。这样大的发展,当然有姜耀成一份功劳。张颂臣是不会埋没姜耀成的功劳的。他立即决定:提升姜耀成为账房总管。
账房工作非同一般,地位比一般职员的工作不知要高多少倍。姜耀成刚刚步入二十一岁就当上了福湘米行的账房总管,那是多么荣耀的事情呀!
姜耀成的名字很快就在家乡传开了,石板塘、吴家冲、双塘街、大柏树屋场、陈家大屋等附近十村百里都传得沸沸扬扬,几乎人人个个都翘起大拇指夸他是个了不起的人物。而且,还有很多人干脆直接跑到长沙来找姜耀成了,纷纷求他在米行里找个工作做。一时间,姜耀成名声大振。
人人都夸姜耀成,但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三房姜辉宇的小儿子姜云涛。他公开对人说:“士农工商,商为末业,有何荣耀?胡吹什么牛皮呀?”
姜云涛为什么看不起姜耀成呢?他有他的见解和说法。他认为,古训说得对: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人生只有读书才是正途,其他事都是歪路、邪路、末路、不正经的路。他自己就喜欢读书,而且学问做得不错。他对子女们的要求,也是只要好好读书就行了,别的事都不要管。他规定他们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仕宦而至将相,衣锦而归故乡”。
姜云涛和姜云海、霍吟春一样,也是一个非常喜欢比的人。他几乎每天都在和别人比。但他不比别的,只比读书,特别是比儿女们的读书。不过,他这样比,也并非全无道理。他的儿女,确实才华出众,书读得格外好。
姜云涛有两个儿子:姜耀礼和姜耀宗。两个儿子的书都读得不错,但小儿子姜耀宗的智力更为出众些。姜耀宗聪明绝顶,博闻强记,而又非常好学,真是前途无量。姜耀宗还只有十三岁,正是认真攻读的最好时期,自然要抓紧施教。姜云涛心里很明白,在这个关键时候,请个德高望重、学问悠长的好老师乃是最最重要的。所以,他便借着为父亲姜辉宇祝寿的机会,从县城里请来了名重一时的老学究邓宪恭。他的意思很明显,是要请邓宪恭帮忙,把自己的儿子耀宗收为亲传弟子,以便将来好提携他出人头地。
邓宪恭是湘北人,世居县城三井头街。邓家是湘北县有名望族,其先人名垂青史的相当多。例如,在唐代末年时,邓家一位先人曾经率领家丁剿灭过逃入湘北玉笥山中的黄巢起义余部,由此终结了黄巢起义的历史。此事载诸史册,闻名乡里。另外,湘北县城的兴建,也与邓家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县城东门外的大湖之上,有一座总长度达数十丈、孔洞多达十数个的石拱桥。这座石拱桥对于湘北县政治、经济、交通、文化的发展都有着极其重要的作用。它横架湖上,把一个连通湘江、方可数万亩的大湖从中隔开,将县城与对岸的八甲镇以及广柔富裕的东乡大地连成一体,不仅是湘北县城乡连接、南北交通、东西往来的重要枢纽,而且是阻隔湘江洪水、保护县城及东乡人民生命财产安全的重要屏障。同时,这座石拱桥还将两个大湖纳入城中,就好像是在城中嵌入了一双明珠,无疑极大地改善了城市景观和生态环境。而这座石拱桥据说就是邓家先人帮忙修建的,邓家一位俗称“邓婆”的老太太对它的修建起过至关重要的作用。民间传说,当年建这座桥时,因为缺少一块足够长、足够大的石条,因而桥拱无法合龙。正是在这一关键时刻,“邓婆”将她床底下的一块石头拿出来了,为桥的合龙做出了重要贡献。后来,人们为了感谢她,就把这座桥叫做“邓婆桥”了。这传说虽然有趣,却未必可信。人们猜想,“邓婆”的贡献可能不在于拿出了床底下的一块石头,而在于为建桥贡献出了一笔数额可观的资金。毫无疑问,建桥最缺的,不是一块大石头,而是巨额资金;邓家所有的,也决不是石头,而是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