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岁”,也就是婴儿出生后的第一个生日。这一天,同样有很多的特殊讲究和庆祝方式,如“酒宴”、“抓周”、“出窝”、“吃回窝茶”等。“酒宴”是“周岁”庆典的重头戏,由主家举办,这是不待说的。婴儿到了满周岁这一天,做外婆的以及亲戚朋友,都要拿着婴儿生活所需用品和儿童玩具等礼物去看婴儿,而主家此时则应设“酒宴”款待。在“酒宴”的过程中或其后,一般要举行“抓周”的活动。“抓周”的做法,一般是先由主人在祖宗牌位前敬香,再将文具、算盘、胭脂水粉等物置于盘内,任由婴儿随意抓取。这种做法的目的,是预测婴儿的未来志向。婴儿过了周岁这一天,做外婆的就要将他(或她)以及他(或她)的母亲接到自己家里来住几天或一段时间。这就是所谓“出窝”。“出窝”时,婴儿的母亲要带一些茶点或长生面等物,交给婴儿的外婆、也即自己的母亲,请她代自己邀村邻们吃茶,这就是所谓“吃回窝茶”。
“三朝”、“满月”、“周岁”的这些讲究和庆贺方式,各村各户的侧重点、具体做法都有可能不完全一致。有些人家可能不让孩子“抓周”,而增加一些别的方式,如让孩子拜干娘、敬菩萨等。至于所敬的菩萨也不完全一样,敬观音菩萨、送子娘娘、南极仙翁、长寿仙翁、太白金星、玉皇大帝、山神、塘神、土地菩萨的都有。石板塘姜家给孩子做“周岁”,一般都喜欢拜塘神。这里边的原因,就在于石板塘这个水塘实在是太过神奇了。拜塘神的仪式倒也并不复杂,只不过是把孩子带到石板塘的正堤上,让他跪下来,朝着水面磕三个响头,然后大放鞭炮,热闹一番,便算了事。
尽管具体做法可能稍有不同,但总的来说,“三朝”、“满月”、“周岁”这三大庆典都是绝对必须举办的。这三大庆典的重点或中心,其实都是一个,那就是酒宴。而酒宴的实质,无非就是请人吃餐饭。但别看这餐饭似乎不起眼,不过是花点钱而已,其意义却很重大。
姜云岳疼孙子,对“三周”、“满月”非常重视,因而这两个庆典都搞得非常隆重。客人来得格外多,酒筵也举办得格外像模像样。比如,酒宴上的酒,就不是一般乡间自酿的谷酒,而是专门派人从城里买来的名酒,如贵州茅台、泸州老窖、五粮液等。酒宴的饭菜那就更非平常可比了,不仅上了很多鱼、肉,而且还上了不少乡间难以见到的珍稀菜肴,如海参、鱼翅、熊掌、燕窝、蛏子、扇贝、对虾、鲈鱼等。做菜的大师傅,也没用乡间的,而是专门从城里的大饭馆请来的。他们的手艺极高,做的菜味道相当好。
酒宴下了很大的本钱,获得了来客们的一致好评,因而送号的人也就特别多。但对客人们送的号,姜云岳却不大在意。当姜耀荣拿着一大摞写着号的红纸请他看时,他头都没抬,只挥挥手说:“拿走吧,拿走吧,我不看了!”
“看看吧,爷老子!还真有几个不错的呢,”姜耀荣满脸是笑,眼睛都眯得成了一条缝,“我看,孩子的名字完全可以从这里头选一个!”
“那哪行!”姜云岳撇撇嘴。
“哦,你老人家想亲自给孙子起名字,是吧?那当然是最好不过的了,更富有意义嘛!”
“不,我不自己起,”姜云岳摇摇头,“这孩子是我头一个孙子,名字哪能随随便便呢,必须得请一个有大学问的人来起!”
“噢,那倒也是。那你老人家打算请谁呢?吴家冲吴宏照老先生行不行?”
“吴宏照?学问倒是不错,可惜没有功名!”
“那,双塘街杨景福呢?他倒是有功名,中过秀才的!”
“杨景福?学问不错,也有功名,但年纪太轻!”
“刘宏照、杨景福都不行,那我就真想不起这附近还有谁了!”
“干什么老盯着这附近呢?不能往远处看看?”
“远处?你老人家莫非想去县城请?那里倒是读书人多!”
“没错,我还就是想去县城请。城东八甲街有个郭举人,学问冇得讲(没得说),天下都闻名,又中过举人,而且是年过九旬的老寿星,名字起得极好。我想过一两天,亲自去趟八甲街,求他起个名字!”
“好是好,只是——”
“只是?只是什么?”
“只是这礼钱,恐怕他也会要得不少啊!”
“花点钱就花点钱呗!他名声大,功名高,又是个长寿的老寿星,孩子的名字请他起,花点钱也值得呀!”
果然,两天后,姜云岳就带着姜耀荣和姜耀典两个儿子亲自去了趟县城八甲街,请郭举人为孩子起了一个名字:鹤年。郭举人说,这名字颇有讲究,是希望孩子身强体健、仙寿不凡、前途远大、鹏程万里的意思。
姜云岳自然对这名字很满意。他逢人就说:“郭举人起的这名字好,对我的意,符合我们家这孩子的情况。我们家鹤年生得好,骨骼清奇,相貌出众,尤其是那脑袋瓜长得奇特,头顶往外鼓着,就跟长寿仙翁似的,将来必定会有大出息。姜家这一族,辉字辈出了我父亲辉阁公,云字辈出了我弟弟云山,耀字辈嘛,四房的耀成还可以,再下一辈可就得看我们家鹤年了。只怕我姜家繁荣昌盛,荣宗耀祖,还在鹤年身上呢!”
樊桂枝的肚子也眼看着一天天地大起来了。四个月后的十月初九,她也生了一个孩子,而且也是一个男孩。
一年之内添两个孙子,姜云岳那高兴劲可就没法形容了。他逢人就说:“光绪三十年,我姜云岳连得两个孙子,好年头啊!”他还见人就夸,夸自己的儿媳妇争气,会生男孩,夸自己的老婆子有眼力,会挑儿媳妇,夸自己的儿子有能耐,是好男子汉。以往,他是从不夸老大的,这时候却时常夸起姜耀荣来了,似乎姜耀荣那张猪腰子脸也并不是那么难看了。
家里多了两个男孩子,就多了许多热闹。和姜云岳一样,姜老婆子、李英莲、樊桂枝、姜耀荣、姜耀典,人人忙得连轴转,却个个脸上带着笑。一时间,他们忘了辛苦,忘了疲劳,忘了互相之间的疙疙瘩瘩、争争吵吵,成了石板塘最和睦最欢乐最幸福的一家了。
其实,这时候石板塘还有一个人最高兴。这个人就是长房的姜云岱。他高兴得一连好几个月睡不好觉了。他的高兴,与姜云岳得孙子的事有关。
这天晚上,姜云岱一只手拿着一瓶酒,一只手捏着两个铜官窑的小酒杯子,直接来找姜云岳了。
姜云岳刚洗完脚,正把两只脚提起来悬在空中,喊姜老婆子拿擦脚布。见姜云岱进屋,他忙指着旁边的一把椅子说:“哟,大哥来了!坐吧!坐吧!今天怎么有空啊?那么晚了来找我,莫非有什么事?”
“哟,云岳,看你说的!我没事,就不能来你家里坐坐啦?”姜云岱提过椅子来坐下,脸上微微笑着。
“那是!那是!大哥来,小弟当然欢迎喽,”姜云岳接过姜老婆子递过来的擦脚布,三下两下地擦完了脚,随即又把鞋穿上了,“大哥手里提着酒瓶子,莫非是碰上了好酒,舍不得独自喝,要小弟陪两盅?”
姜云岱笑笑:“哪好意思要族长大人陪酒呢!族长大人吉星高照,连连喜事临门,值得庆贺。哥哥家里穷得很,实在没有什么好东西可以拿来祝贺的,就找瓶酒来陪你一起喝几杯,也算是意思一下吧!云岳,你可别小看哥哥我这瓶酒啊,名气不大,来历可是不小啊,而且还有些年头了呐!”
“呵呵,来历不小?那是什么地方的酒啊?”姜云岳好奇地问。
姜云岱把那两个铜官窑小酒杯子放在桌子上摆好,拿起酒瓶子往里倒酒。然后又伸出右手的两个手指轻轻地端起一杯,一边小心翼翼地往姜云岳手里递,一边慢慢腾腾地说:“嘿嘿,这酒是华容的‘华容道’!”
“‘华容道’?这名字好熟啊!对了,对了,关羽捉放曹操的那地方不就是华容道嘛!这酒是那地方出产的?”
“不错,这酒正是当年关老夫子捉放曹操的那个华容道出产的,所以有了个‘华容道’的酒名。据说,明末时,这酒就已问世了,只是一直没有打出名气罢了。我一个远房亲戚家在华容,好多年没见过面了。前不久,他特地从华容来看我,说是没有拿得出手的礼物,便把这瓶珍藏了多年的‘华容道’带来了。据他说,单是在他家,这酒就存放快两百年了。你说,这酒的年头还行吧?”
“呵呵,巧啦!我正要去华容,你就给我拿华容的酒来了!可见我和华容那地方的缘分不浅啊!”姜云岳接过酒杯,笑了笑。
“怎么?你要去华容?”
“是呀,我要去趟华容!”
“什么事呀?”
“嗨,一言难尽呀,”姜云岳轻轻地端起酒杯,浅浅地抿了一口,“一个朋友给我四女儿耀茗找了个婆家,男方就是华容那地方的。男方一家子现在都在岳州城里做买卖,人也都住在岳州城里,但他们却非得坚持到老家华容去办喜事,时间定在端午节前。所以没办法,我只得亲自跑一趟,送耀茗去华容。”
“哦,跑一趟华容也不错嘛,可以顺便看一看华容道啊,对吧?那可也是个有名的古迹呢,值得一看的!”
“你刚才不是说也有个什么亲戚在华容嘛,那干脆咱们兄弟俩一起跑一趟吧,行吗?咱们兄弟俩一起去,那可就有意思多了,一路上不孤单,不寂寞,还可以去华容道那地方好好看看,琢磨一下诸葛孔明当年为什么会在华容道那个地方埋伏下关羽一支奇兵的。说实在的,这事我还真感兴趣呢!”
“呵呵,这次不行了,你一个人去吧!我暂时没空。再说,我那个亲戚刚来看过我,我现在又去麻烦他,也不大好意思!对了,你打算什么时候成行啊?”
“十天之内吧!”
“呵呵,那么快,十天之内就要走了?这么说,我今天来对了喽?再晚几天,你可就走了,我的事不就耽误了?”
“哟,我走不走与大哥有关吗?”
“当然有关喽!”
“什么事有关呀?”
“哟、哟、哟,你答应得好好的事难道忘啦?人说‘贵人多忘事’。看来,不只贵人多忘事,‘福人’也多忘事啊!”
“唉呀,我还真是记不起来了。大哥,小弟答应过你什么事呀?”
“什么事?耀希的事呀?那事不是你答应过我的?你盖房前亲口对我说的,说是耀荣和耀典只要有一个人生了儿子,你就把耀希过继给我。这事我没记错吧?去年耀荣和耀典都生儿子了,如今你已经有两个孙子了,难道你还不肯把耀希给我?我说云岳呀,你都升两级了,当祖父了,我还一级没升,连个父亲都没当上,这是不是也有点太、太、太那个啦?你好歹也体谅一下我好不好?也让我升一级,弄个父亲当当吧,行吗?”
姜云岱说得动情,以致声音都变了,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姜云岳连忙端起酒杯,对他说道:“来、来、来,大哥,喝酒!喝酒!”
“你就知道喝酒,也不想想,这酒我怎么喝得下去哟!”
“呵呵,怪我!怪我!是我一时糊涂,忘记了这件事。大哥,这事好办呀!你现在就可以把耀希领走!从今天晚上起,他就是你的儿子了!对了,我现在就去喊他来,你领走!”姜云岳站起身来,就要去里屋喊姜耀希。
“慢!你先别去喊他,我现在也不领他走,”姜云岱站起来,双手一伸,拦住了姜云岳,“这是何等大事啊,岂能这样草率!”
“哟,这不就是你我兄弟二人之间的事嘛,也就跟平时送鱼送肉送鸡送鸭差不多呀,对不?你同意,我同意,互相都没意见,就可以领人走了嘛,难道还要搞个什么仪式不成?”
“当然要搞个仪式喽,”姜云岱满脸严肃,“过继儿子,历来挺慎重的,实际上跟自家生儿子大同小异。自家生儿子,要办三朝,要办满月,还要办周岁,一连串的仪式庆典。过继儿子,那么大的事,哪能一点仪式庆典都不办呢!俗话说得好,不以规矩就不能成方圆。仪式庆典就是规矩呀,对不?”
“哦,好、好、好,那就依大哥的意见,搞个仪式!你说吧,都要搞哪些仪式庆典呢?”
“这事老班子都有现成说法的,咱们只要按照那些说法做就行了。首先嘛,是要挑个黄道吉日。这事我已请人做了,黄道吉日挑好了,后天就是。其次嘛,是要把族里的老人请在一起坐坐,让他们做个见证。再次嘛,是咱们两家的大人要带着孩子拜祭祖宗,对祖宗说明事情的老龙去脉,请祖宗保佑孩子平安。此外嘛,就是要办个宴会,把族里的老人、两家的主要亲戚、特别是孩子的舅舅们请来参加宴会。‘舅舅为大’,这可也是一条重要的规矩呀。这样大的事,哪能不让他们拿意见呢?以上这些仪式都搞完了,才谈得上领孩子进家门的事。领孩子进家门,也是有讲究的,不能胡来。一般要由孩子的亲生父母送出门,然后再由孩子的继父母领进门。送出门、领进门时,双方父母都要对孩子说几句话。那话要说得特别妥当、慎重、干脆、利落,千万不可拖泥带水、犹豫不决,更不可哭天抹泪,免得孩子无所适从,甚至慌了神,受了惊吓。”
“呵呵,还有这么多的规矩呀,我还真是不知道呢,”姜云岳不停地搓着双手,“那好吧,大哥,一切都按你说的做就是了。时间嘛,既然后天是黄道吉日,那就定在后天吧!中午办宴会,你家的亲戚你请,我家的亲戚我请!”
“不、不、不,”姜云岱边说边摇手,“中午的宴会由我来办,两家的亲戚都由我来请!我一切都安排好了,鱼、肉也都买好了,你就别跟我争了!”
姜云岱想得周到,说得也很明白,但过继姜耀希的仪式却还是办得不大顺利,中间出了不少疙疙瘩瘩的事。
邀请族里老人坐在一起说一说的事,是在上午办的。姜家云字辈的几个人全都到堂了,姜辉宇也来了。姜云岳抢着先说话,结果说得稀里糊涂。他说自家二房后代旺,子孙多,儿女成群,应该照顾一下人丁稀少的其他房兄弟,所以就愿意把小儿子耀希过继给长房。这话的刺激意味很浓,明显带有显摆他二房,看不起其他房的意思。因此,他的话一说出口,姜云岱的脸就立马拉长了,坐在一旁直生闷气,而姜云海则更是“嘻嘻嘻”地阴笑着,敲起了边鼓:“哟,云岳哥心肠好,要照顾我们人丁稀少的兄弟了!那好啊,你那刚生下的孙子,把一个给我吧,行不?”
拜祭祖宗的时候,姜云岳又说错话了。这种场合,本来大可不必多说的,最多说几句如何思念祖宗、团结族人、培育好儿女后代之类的话也就行了。然而,他跪在祖宗牌位前却老半天不起来,自顾自地说个没完,说的内容大多是族里的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如哪家的猪婆下崽了呀,哪家的山里林木长得不错呀,哪家今年的田里种了些什么庄稼呀等等。到后来,他忽然又话题一转,说起了自己。他说族里事情多,族里的人不服管,自己这个当族长的不容易,吃苦受累不说,还要落很多埋怨等等。他话说了一大堆,却一句也没涉及耀希过继的事。姜云岱陪他跪在祖宗牌位前,两条腿跪得酸疼,但听他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完没了,却还不好意思打断他,气得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