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摆宴会的时候,姜云岳的笑话更多了。宴会是姜云岱出钱张罗的,本来应该由他坐主位。姜云岱考虑到姜辉宇是族里唯一的辉字辈老人,年纪又最大,所以便扶他到主位上坐下了。但没想到,姜云岳却趁着姜辉宇起身脱衣服的机会,急急忙忙地坐到他的位子上去了。姜辉宇脱完衣服,转身朝椅子上坐,结果一屁股坐到了姜云岳的身上。当时,好多人都笑了,姜辉宇老大的不高兴。这时,姜云岳却跟没事人一样,一边扶着姜辉宇往旁边的椅子上坐,一边笑嘻嘻地看着他说:“三叔,这位子是主位,该出钱办饭的人坐的。你老人家虽然年纪大,辈分高,但既不是今天这档子事的主人,又没出钱,哪能坐这主位呢!当然喽,这顿饭我也没出钱。但我虽没出钱,却出了人,出了耀希,那得值多少钱呀,对不?所以,我该坐这主位。你老人家虽然地位尊贵,但再尊贵也只是个客人,所以只能坐客位。对了,你老人家是最爱吃扣肉的吧?我给你老人家夹扣肉,夹块最大的!”姜云岳一边说,一边伸筷子夹扣肉。但那扣肉蒸得太烂,根本没法用筷子夹。姜云岳夹了半天,也没能夹起一块扣肉来,结果流汤滴水,搞得满桌子都是扣肉沫和油汁。
宴会是姜云岱出的钱,姜云岱请人办的,姜云岱张罗的一切。但宴会自始至终却被姜云岳一个人唱了主角。他一会儿给这个夹菜,一会儿给那个夹菜,满嘴里嚷嚷:“吃菜呀!吃菜呀!你们怎么都不夹菜吃呀?莫非嫌这菜做得不好吃?”过了一会儿,他又给人敬酒,端着酒杯一个桌子一个桌子地串,一边敬酒,一边大声喊叫:“先干为敬!你看,你看,我喝完了啊!该你了,该你了!”
吃完中午饭,本来就该把孩子接走的。但到这时候,姜老婆子却动了母子感情。她舍不得耀希走,搂着他没完没了地哭,而且还哭得很伤心。姜老婆子这一哭,不觉把姜云岳做父亲的感情也哭起来了。忽然间,他心里也觉得有点难受,舍不得孩子了。他抬起手,用手背擦了擦眼睛,走过来对姜云岱说:“大哥,会也开过了,祖宗也敬过了,饭也吃过了,耀希就已经是你的孩子了。反正他也跑不了,横竖都是你们家的人,你也就别在乎这半天时间吧?吃完晚饭后,你再来接他,行吗?”
“好吧!那就晚饭后再接吧!”姜云岱双手一摊,怏怏不快地说。
吃完晚饭,姜云岱两口子就跑到姜云岳家门口候着了。
姜云岳家还在吃饭,一大桌子鸡鸭鱼肉。姜耀荣、姜耀典两个小家的人也都过来吃饭了,全家人都不停地往姜耀希的碗里夹菜。
姜老婆子一眼瞥见姜云岱两口子站在门口了,便拽过姜耀希来,搂着他又哭了起来。
姜云岱大概是觉得自己来早了,有点不好意思。他伸着脖子朝里面扫了一眼,小声对老婆子说:“要不,咱们先回去,过一阵子再来吧!”
过了一阵,姜云岱老两口又来了。这时,姜云岳一家人吃完了饭,正围坐在一起说话。姜老婆子还在搂着姜耀希哭个不停。见姜老婆子哭哭啼啼,姜云岱心里有些不快,脸上阴沉沉的。他对着屋里喊道:“云岳,云岳,这回差不多了吧?”
“呃,呃,来了,来了,这就来了,这就来了啊!”姜云岳一边说,一边从姜老婆子怀里拽过姜耀希就往门口走。
刚到门口,姜老婆子忽地冲了过来,一把拖住了姜耀希的袖子,怎么也不肯放手。姜云岳使劲地掰着姜老婆子的手,但掰了好几次,也没能掰开。他红着脸,不好意思地朝姜云岱笑笑说:“哎哟,你看,你看,这多麻烦呀!大哥,要不这样吧,你先回去,在家门口等着,我过一阵亲自送过去,行吗?”
“那不符合规矩!按规矩,你只要送出门就行,明白吗?”姜云岱满脸严肃,话说得很硬,斩钉截铁。
“我解不开老婆子的手啊,那怎么办呢?”姜云岳一脸苦笑。
“古人早说过了: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亏你还是个族长呢,磨磨蹭蹭,犹犹豫豫,这点子屁大的事都办不成,还老说自己是敖人(有本事的人)呢,其实他娘的不压锚(窝囊,不能干)!”姜云岱翻着白眼瞪着姜云岳。
姜云岳这人,平生不怕人指着他鼻子骂,骂什么都可以,就连骂娘、骂祖宗八辈子都没关系,但就怕人说他“不压锚”。此时此刻,姜云岱说他“不压锚”了,他就再也受不了了,一腔怒火忽地从心底升起,直冲脑门。他当即猛一使劲,掰开姜老婆子的手,再顺势一推,把姜耀希推出了门外。只听“哐”的一声,姜耀希四脚朝天地倒在地上了。这一跤跌得不轻,姜耀希立马大声哭了起来。
见姜耀希倒在地上了,姜云岱就跟疯了似地猛冲过来。他一把抱住姜耀希,大声喊道:“哎哟,我的宝贝儿子,摔疼了吧?你看,你看,他们家对你多不好呀,竟然那么使劲推你!走、走、走,咱们回家,咱们回家,咱们再也不进这家的门了!”
几天后,姜云岳就带着四女儿耀茗去华容了。他这一趟不容易,路远不说,中间还有很长一段水路,必须坐船。水路一段是湘江,另一段是洞庭湖,都是水深浪大的地方,总难免会有风险。姜云岳担心的就是水路上的风险。他倒不是担心风险会殃及人身安全,而是怕风险会耽误行程,以致延误归期。他的大孙子姜鹤年已经出世八九个月了,再有两三个月就要做周岁庆典了。他想早点赶回来,亲自为大孙子做周岁庆典。“天知道洞庭湖的风浪会不会影响行程呢?该不会耽误我给鹤年做周岁庆典的大事吧?”姜云岳就带着这样的担心,忐忑不安地走上去华容的路了。
由于要走四十多里路,赶到湘北县城去坐船,姜云岳一行动身很早,天刚亮就挑着行李出发了。一家人哭哭啼啼地送到石板塘的正堤上。石板塘的所有人家,接人、送人一向都是在这个正堤上进行的。姜老婆子和女儿姜耀茗抱在一起,哭得昏天黑地。五女儿姜耀芸也站在一旁抹眼泪。看着五女儿那悲伤的样子,姜云岳突然想到:“女儿嫁得太远确实不好。将来给耀芸找人家,一定要在近处找。”
姜云岳这样想着,就想嘱咐五女儿耀芸几句,要她搀扶母亲回去。但当他向五女儿身边走近时,一转眼又看到了四女儿耀茗。耀茗哭得太伤心了,都快晕死过去了。见到她那样子,姜云岳的主意不觉又变了。“唉呀,耀茗的命太苦了。一个人在华容,孤苦伶仃,连个人家都没得走,太可怜了。不行,耀芸还是不能嫁近处,得把她嫁到华容去,让她和耀茗做个伴。姐妹俩离得近一点,也好有个人家走啊!”他这样想。
姜云岳刚走,族里就出大事了:三房的姜耀午突然死了。
姜耀午是姜云谷的儿子,只有十五六岁,还不到娶妻成家的年龄。姜云谷女儿多,儿子就姜耀午一个,因此看得极重,对他抱的希望也极大。姜云谷和姜云涛虽是亲兄弟,互相之间却也常存着比高较低的心。姜云涛的小儿子姜耀宗会读书,名震乡里,而且还被县城里的名儒邓宪恭收为关门弟子,带到家里去亲传亲授。这件事对姜云谷来说,是个不小的刺激。因此,他对自己的儿子常有恨铁不成钢的想法。
姜云谷对姜耀午的要求非常严格。每天一大早,太阳还没露面,他就要姜耀午起来读书。白天的一整天时间,除了吃饭和上厕所之外,姜耀午都必须全部用来读书、写字。晚上,他常常亲自抓姜耀午的学习,检查他的功课,一直到半夜三更之后。在姜耀午面前,姜云谷从来不露笑脸。姜耀午学习认真时,他一般不说什么。姜耀午学习不认真时,那可就要大祸临头了,轻则一顿臭骂,重则“家法”伺候。那“家法”是一根三尺来长的鞭子,看起来不起眼,打在人身上却是疼痛无比。姜耀午常被姜云谷按在凳子上用鞭子抽打,有时还会被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这天一早,太阳升到神母岭山头丈把多高了,姜耀午还没起床。这一来,姜云谷便大发雷霆了。他打开房门,揭开被窝,拿起鞭子,照着姜耀午的屁股就是一鞭子。只这一下,姜耀午的屁股、大腿就留下好几道血印了。
姜耀午急急忙忙地爬起来,拿过裤子就慌慌张张地往身上套。忙乱之中,那裤子拿错了头,错把裤腿当裤裆了,怎么也穿不上。这一下,姜云谷的火更大了,高高地抡起鞭子,就一下接一下地狠狠抽了起来。
姜耀午也不躲避,一翻身从床上滚了下来,跪在地上说:“父亲大人,儿子不是偷懒,不是不想起来读书,而是人不舒服,起不了床!请父亲大人原谅!”
三房的人,无论大人、小孩,对长辈的称呼都比较特别。他们是从来不用“爷爷”、“爷老子”、“娘”、“娭毑”这些称呼的。他们的称呼都是字面话,如“祖父大人”、“父亲大人”、“母亲大人”等等。这是姜辉宇立下的规矩。他认为只有“祖父大人”、“父亲大人”、“母亲大人”这些称呼才是正经的文明教化,而“爷爷”、“爷老子”、“娘”、“娭毑”那些称呼却都是粗俗下流的市井胡言。
“鬼话连篇!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鬼话吗?你骗谁呀?‘人不舒服’?哼,怎么个不舒服呀?你给老子说说!”姜云谷对着跪在地上的姜耀午大声吼道。
“儿子是、是不舒服,浑、浑身的不、不自在……”姜耀午说,声音有点发颤。
“浑身不自在?那当然喽!鞭子抽在身上了,那还能自在好受?”姜云谷又把鞭子高高举起来了,眼看着就要往下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