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辉宇拿定了主意,事情就好办了。姜云涛纵然主意再多,但对老父亲还是百依百顺。父子两个稍稍合计了一下,就把媒人张嫂喊了过来,要她趁着天放晴、路好走,赶紧到栗子冲跑一趟,找景家商量商量,并问问满贞的八字。如果景满贞和姜耀宗的八字相合,命里不想克,姜家就想赶在年前放定,把聘礼下了,年后找个吉日办喜事。
张嫂是个老做媒的,年纪虽然快六十了,但依旧腿脚利落,口齿清楚,办事精明,做媒的经验相当丰富,和姜家的关系也极好。姜家托付的事,她从来没有办不利落的。当下,她拍着胸脯说:“这事包在老身身上,老身明天就去,管保手到擒来!”
“唉呀,看你说的,又不是要你去打仗、抓人,干嘛‘手到擒来’啊?”姜云涛觉得张嫂用词不当,嘟囔了一句。
“噢、噢,老身这话说得不妥当,那就改一改。‘手到擒来’不好,那就马到成功——马到成功吧!就你老人家这门第,这人望,这家产,整个湘北县方圆数百里,谁家不想高攀啊?漫说是他景家,就是知府、县太爷的家里,老身也能说动了。这事好办!你老人家就听我的喜讯吧!不过,话可说在头里哦,这喜酒老身可是要多喝几杯的喽!”
张嫂第二天就起了个大早,风风火火地跑了一趟景家。但她这一次的牛皮吹大了,事情并没有“马到成功”。姜家自贬身份,以高就低,张嫂巧舌如簧,能言善道,十拿九稳的事,为什么没能马到成功呢?原来,这事出在景满贞身上。她不愿意。
景老大夫妻俩对这门亲事倒是一百个愿意。景满贞她娘尤其高兴,又挤眉,又弄眼,又拍巴掌,又打哈哈,嘴都笑得合不拢了。没等张嫂把话说完,她就打岔说:“姜家看上我们家满贞啦?哎哟,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好事呀?莫非太阳从西边出来啦?也不晓得我们家满贞是哪辈子修来的福分,竟然让姜家看上了!张嫂,这事我们没意见,上赶着还来不及呐,哪会有意见呀!你就去对姜家说吧,怎么办都行,什么时候办都行。要是他们家来得及准备,年前办都行!”
“唉哟,满贞她娘,你能不能少说两句呀,瞎掺合什么?年前办?年前哪来得及!年前总共才个把多月了,”景老大打断满贞她娘的话,横了她一眼,回头又看着媒婆张嫂,“要不这么办吧,张嫂!这事呢,麻烦你上复姜家两位老主人,就说我景胜和打心底里感谢他们两位老人家,这辈子还不尽他们两位老人家的恩情了,下辈子做牛做马也得还。是他们两位老人家看得起我们景家,不嫌我们景家穷,不嫌我们景家地位低,不嫌我们景家是佃户、是下人,有意抬举我们,这才派你来说这事的。这事嘛,说真的,确实是我们景家高攀呐,还能不同意?还能有什么别的想法?当然不会喽!所以呀,张嫂,你就干脆直截了当地对我那两位老主人说好了,我们景家一切全都听他们的,他们说行就行,他们说怎么办就怎么办,我们横竖听吩咐就是了。”
“好、好、好,你们景家我知道,个个的心思都是吹火筒——直来直去的,一向办事干脆、痛快。不过呢,话又说回来,婚姻毕竟是终生大事,非同儿戏,要不要跟满贞姑娘打个招呼,商量商量,听听她的意见哟?”张嫂歪着脑袋看了一眼景老大,又回过头来看了一眼景满贞她娘,低声问道。
景满贞她娘剥了一个桔子递给张嫂,眼一斜,嘴一撇,张口就说:“哎哟,张嫂,这事还用得着跟满贞打什么招呼呀?自古以来,婚姻大事还不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还用得着跟儿女商量,听他们的意见!再说喽,我们家满贞也绝不会有意见的呀,对不?这么好的人家,千里挑一,万里挑一,打着灯笼满世界找,也找不到的,她还能不同意?我们家满贞那孩子呀,你是不知道哟,她心气高,眼皮也高,嫁到姜家去,巴不得呐!张嫂,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
“谁说我‘心气高,眼皮高’啦?姜家的事,我不同意!”满贞她娘的话还没说完,景满贞就突然一掀帘子冲进屋,招呼也不打一声,大喊起来。原来,她就在里屋。刚才她父母和张嫂的一席话,她全都听见了。
“给我进屋去!这事还有你插嘴的份吗?女儿家,一点教养都没有,见到客人来家了,连个招呼都不打,算怎么回事?这是你张大娘,还不快来见过!”满贞她娘气呼呼的,对着景满贞就是一通叨唠。
“哎哟、哟、哟,多美多亮丽的姑娘呀,就跟麻篮七仙女似的,那眉眼,那鼻子,那小嘴,那耳朵,那脸盘,那身条子,真是没一样不标致!难怪姜家那么高的门槛都来巴结,原来长得这么漂亮呀!我老婆子有眼福,这回算是大开眼界了!景家嫂子啊,不是有意奉承你,老身我做了那么多的媒,姑娘见得多了,这么水灵的姑娘可还真是头一回看见呐!可惜呀,我没个好儿子。我要是有个好儿子呀,非头一个就来抢她不可,哪还会给人家跑腿做介绍,便宜人家呀!不过,满贞姑娘,你漂亮,姜家那小公子可也不错哦,和你配得上的。这话可不是我老婆子信口胡言,姜家那小公子我是亲眼见过好多次的,个头高挑,皮肤白净,长相英俊,标准的国字脸!”张嫂一边说,一边欠起身子,伸过手来,攥住景满贞的一只手,轻轻地抚摸着。
景满贞把手从媒婆张嫂的手中抽出来,看了看她娘,嘴里嘟囔道:“我不是不同意姜家,我是嫌路远!”
“哟,你看看,你看看,多孝顺的孩子呀!满贞姑娘呀,你是嫌路远,怕回娘家不容易,难得见父母,是吧?姑娘,这你就错了,路可真是一点也不远呀,总共才三十里,我老婆子一上午能打个来回呢,你说远吗?”张嫂说着,把景满贞拉到自己身边坐下,一双眼睛从上到下地打量个不停。
“那、那我也不愿意!他们姜家是财主,家大业大,哪会真心看得起我们这穷家小户的人呀!将来要是嫁过去了,还不得把我当丫头使唤!”景满贞嘟囔道。
“哎哟,姑娘,他们姜家把你当丫头使唤?看你说的!你这么一朵花儿似的人,谁见了都得当宝贝供着,还能当丫头使唤?再说喽,姜家也不是那样的人啊!姜家的人呀,上上下下,大大小小,老老少少,我老婆子统统都见过的,都是好人,脾气好,心眼好,又读过书,有文化,知书达理。”
“那我也不愿意!你们谁愿意,谁就嫁过去吧,反正我是不嫁的!”景满贞一边嘟囔,一边转脸看着别处。
“混帐!有你这么说话的?”满贞她娘大吼道。她真的动火了。
“嗨,景嫂子,别、别、别发火!她不还是个孩子家嘛!要不,”张嫂转脸看了看景老大夫妻说,“这事你们再合计合计,过几天我再来听回话,行不?”
“也好,就是还要辛苦你再跑一趟了!不过,这姜家那里,麻烦你千万说得圆满些,我们景家可是一万个同意的,没说过半个不字哟!”满贞她娘拉着张嫂的手不放,千叮咛万嘱咐的,一直把她送出老远。
“这事你一万个放心,包在我老婆子身上,好歹要成全了。姜家那里,我就先不去回话了。他们要是问起来呢,我就撒个慌,假说这两天身子不大好,吹了风,着了凉,有点头晕脑胀什么的。不、不、不,不这么说,不这么说,我干脆就说吃坏了东西,肚子有点拉稀,走不动远路,因此还没来得及到你们景家来。你回去后,好好说说女儿,别动火,别骂,多讲讲姜家的好处,自然而然的,满贞姑娘就听了。”张嫂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回到家后,满贞她娘就钻进里屋,盘腿坐在床上,对着景满贞自顾自地说了起来。但是,她说她的,景满贞却半句也没听进去。说了好半天,要做午饭了,景满贞还是不松口。这一下,满贞她娘又火了,不由得张口大骂,什么“剁颈的”、“砍头的”、“茅坑里屙的”、“没屁眼子的”、“臭婊子养的”等等骂了一大通。到后来,她见说不动女儿了,就气呼呼地甩了一句:“不嫁到姜家去,就别在家里待着了,给老子去死!”
“去死就去死!你以为我不敢呀?不信,我死给你看!”景满贞说完,刷地一声拉开抽屉,从里面抄起一把剪刀。
满贞她娘见状,脸都吓白了,飞快地扑了上来,一把抱住景满贞,边哭边叨唠:“唉哟,我的小祖宗,你真是我的小祖宗呀!我造了八辈子的孽,才生了你这个屁事也不懂的小祖宗!不嫁就不嫁呗,干嘛寻死觅活呀?娘跟你说气话,你也认真?”
景满贞的脾气跟她娘有点不对付,好多事说不到一起,但她跟父亲却说得来。所以,但凡娘儿俩闹僵时,景老大就得出来打圆场。景老大正要牵牛去饮水,见娘儿俩又对上嘴了,连忙把牛拴在树桩上,转身进屋。“还不做饭啊?我都饿了!”他一边朝满贞她娘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出去,一边就便在床边上坐了下来。
“闺女呀,我就搞不懂,你究竟是个什么想法哟?姜家那么好的人家,为什么不愿意嫁呢?”景老大看着女儿问,语气很柔和,脸色也很柔和。
景满贞一条腿盘着坐在床上,另一条腿耷拉在床下,两只手交叉地握在一起,不停地跪着手指头,好一阵没吭声。
见女儿不说话,景老大便只好自顾自地说开了:“不好意思说实话,是吧?实在说,你也不大不小了,出嫁总是迟早的事嘛!既然如此,有这么好的机会,可就不能错过喽,对不?错过了这一次机会,你上哪里去找这么好的人家呢?姜家那条件,说实在的,那可真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呀!他家田多,地多,山多,房多,钱多,不愁吃,不愁穿,日子好过得很,那是没得说的了。你嫁到他家去,就可以衣食不愁,享一辈子福了。好吧,这些你都不在乎,那我就不多说了,但人的长相、气度、才干、家教、人品,你总得在乎吧?姜家小少爷,那可是千里挑一、万里挑一的人物呀!你不是嘴里经常说喜欢读书人吗?姜家小少爷就是一个读书人呀!论长相,他有长相。论才干,他有才干。论人品,他有人品。他又斯文,又有学问,又有气度,性情也柔和,还喜欢读书。这样的人不嫁,你要嫁谁呀?难道你要嫁一个大字不识、脏话连篇的粗野横蛮汉子?动不动就打架骂人,动不动就撒野使坏,动不动就拿堂客们出气,外带着三天两头地发酒疯、偷女人,一天到晚浑身臭汗脏兮兮的,连脚都不洗就钻被窝睡觉,这样的汉子你喜欢?孩子呀,不瞒你说,这样的汉子倒是好找,多得很,还不用上远处找,就咱们家这附近就到处都是。”
“别说了,别说了,”景满贞抬起头,瞪着大眼,噘着小嘴嘟囔道,“什么打架骂人、撒野使坏、发酒疯、偷女人呀?我又没说要嫁大字不识、脏话连篇的粗野汉子,你跟我说这些不相干的话干什么呀?”
“这、这、这哪是不相干的话呢?你不肯嫁姜家,那当然就只能是嫁那些大字不识、脏话连篇的粗野汉子喽!这事还不是明摆着的?咱们家附近没有一个像样的读书人,只有大字不识、脏话连篇的粗野汉子嘛,对不?”
“嫁大字不识、脏话连篇的粗野汉子?哼,那还不如不嫁呐!”景满贞气呼呼地说。
“不嫁?天底下哪有不嫁人的女儿呀?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天经地义的大道理,自古以来都这么着的,你能违背?”
“什么天经地义的大道理?我就不信世间没有不嫁人的姑娘!不嫁人有什么不可以呀?我又不要别人养活,自己能种田搞饭吃!”
“不扯远了,不扯远了!扯那些没边没沿的话有什么意思?干脆你就直说吧,为什么不肯嫁姜家小少爷?”景老大粗声粗气地说。
“我说过不肯嫁姜家的话吗?”景满贞反问道。
“哟,你、你没说过这话吗?我怎么觉得你好像说、说过……”景老大愣住了。
“没说过,我压根就没说过这话,”景满贞突然打断父亲的话,眼皮一抬说,“跟你老人家说真心话吧,我并不是硬不肯嫁姜家。我只是不待见我娘那样子,低三下四的,恶心人。他们姜家不就是田多点,钱多点嘛,咱们干嘛上赶着巴结呀?”
“上赶着巴结?你娘上赶着巴结了吗?她没有啊!她天天在家里待着,根本没去过姜家,连姜家的大门朝哪边开都不知道呢,哪会上赶着巴结呀?”
“哦,我娘没上赶着巴结,那、那你呢?”景满贞回头看着父亲。
“我?你说我上赶着巴结他们姜家,”景老大连连摇头,“我是那种人吗?没错,我对姜家好,那是真的,但那能叫做上赶着巴结吗?我为什么要对姜家好呀?因为他姜家对我们好,几十年来一直对我们景家好,看得起我们景家,明白吗?人呀,要有良心,孩子!人心换人心,一好还一好,人世间不就是这个道理嘛,这哪是上赶着巴结呢!”
“我说的不是这个事!”景满贞的嘴角边露出一丝诡秘的笑意。
“那你说的是什么事呀?”景老大忙问。
“哼,别以为我年纪小,是个孩子,就什么事都不知道,”景满贞的嘴角边又浮起一丝诡秘的笑意,“咱们前脚刚从他姜家出来,他姜家请的媒婆就后脚跟到了咱们景家,天底下哪有这么巧合的事呀?”
“噢,我明白了,”景老大恍然大悟,“闹半天你是误会了!你以为那天咱们去姜家,是我有意把你带去送给姜家的人看,是吗?”
“不是吗?你以为我年纪小就好骗哪?跟你说实话吧,一到姜家,我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那老头整个一下午,连带吃晚饭的时候,就完全是围着我一个人说话,问这问那,问东问西,几乎什么都问到了。你们要不是事先预谋过,他哪会对我那么热情呢?”
“呵呵,你这小东西呀,精明也太过头了,”景老大摸摸脑袋,情不自禁地笑了,“一件根本没影的事照你这么一说,就跟真的似的。算了吧,你别瞎猜瞎想了,事情根本就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在咱们去姜家以前,两家人根本就没有通过声息,他们姜家从来没有说过要看看你的话,我们景家也从来没有过要把你送到姜家去让他们看看的意思。当时,甚至就连姜家小少爷要找姑娘成亲的事,我都不知道。而且,我估摸着,他们姜家也未必就知道我还有你这么一个女儿。咱们那天去姜家,那就是去缴租子的,根本就没有其他任何事。说实在话,那天去姜家,我本意是不想带你去的,后来还是你自己非得要去,我被你缠得脱不开身,实在没办法,才勉强同意带你走的。你自己想想,当时的情况是不是这个样?要是真像你说的那样,我们事先就有预谋,是有意把你送到姜家去让他们看的,那我为什么不主动带你走呢?你这孩子呀,尽没边没沿地瞎想,为什么不好好动动脑子呢?”
景满贞愣住了。她低头沉思着,琢磨了好一阵,才抬头说道:“哦,真是没有事先预谋?那、那姜家那老头为什么对我格外热情呀?他不跟你们说话,尽跟我一个人说,没完没了地问这问那,而且那眼神也特别,明显是在有意跟我套近乎。”
“那能证明我们事先有预谋吗?不能的,”景老大撇撇嘴,“那只能说明什么?那只能说明他一看到你就觉得你很不错,很中他的意,所以当时就灵机一动,产生了一个想法,要招你做孙媳妇,对不?”
景满贞不说话了,眼光里怀疑的神色渐渐消退,脸上也泛起了一丝略带羞涩的笑意。景老大见女儿态度明显缓和,便趁热打铁,又絮絮叨叨地说了起来:“儿呀,也难怪你,我头两天带着你去姜家,姜家过了两天就请媒婆张嫂来咱们家说媒,这两件事确实离得太近了,不由得你不瞎想。好啦,现在事情说清楚了,咱们也该商量商量正事了。你明白了吧,这回还真不是咱们景家‘上赶着巴结’他姜家,而是他姜家主动托人来咱们景家说媒的。这档子事,我和你娘的态度你都清楚,现在就看你了。我嘛,是一颗好心全为着你。你娘嘛,说话是有点不得体,但她就是那性子,你要体谅她。她也是一颗心为你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