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是为我好,这我知道。但嫁人是一辈子的终身大事,好歹也得听听我的意见吧,对不?怎么就她一个人说了算,不容我说一句话呢?再说喽,”满贞低着脑袋,眼睛看着脚尖,两只手不停地捏着衣服下摆,“我不愿意去姜家,也不是从我自己的角度考虑的,我是为了家里好,为了你老人家好,也为了我娘好。说白了,我就是想找个近一点的人家,将来好经常回来照顾你和我娘。”
景老大看了满贞一眼,柔声说:“傻孩子,你这心思,我知道,你娘也知道。但那不现实啊!我和你娘哪用得着你来照顾呢?家里不是还有你好几个哥哥、嫂子嘛!我们有他们照顾,难道还不够?还需要你跑回来照顾?孩子呀,你的心肠好,我知道,但你还是为你自己考虑吧,别尽为你娘和我考虑了。另外,条件嘛,你也要放低点。你又要人好,又要家庭环境好,可这样的人家近处哪有啊?再说喽,女孩子家嫁得远一点也未尝不是好事呀。那样可以避免好多是非,倒会跟家里更亲些,明白吗?嫁得太近了,亲人就变成邻居了,常难免磕磕碰碰,倒容易伤情面,显得不亲了。你没见上屋里刘家月桂吗?她倒是嫁得近,就在娘家近边上,可她如今不但照顾不了娘家,反倒和娘家人结上仇了,天天和她哥嫂怄气吵架。你呀,脾气还没月桂温柔呢!就你这脾气,要是嫁得近了,三天两头往家跑,还不得常和你娘你哥你嫂子她们闹别扭?你说,我说的在不在理呀?”
“是倒是这个理,不过,”景满贞欲言又止。她似乎有些被父亲的这番话打动了,显得有些犹犹豫豫。
“不过?不过什么?你说出来吧!”景老大紧追着问。
景满贞愣了一下,头一低,脸一红,扭扭捏捏地说:“姜、姜家的那个人,我、我还没见过呢,总得先看看吧!”
“姜家小少爷你没见过?不对吧!那天去他们家缴租子,他还陪咱们吃晚饭呐,就坐在你的下手边!”
“我没注意。姜家那白胡子老头老缠着我说话,问这问那的,我回答他的问话还来不及呐,哪还有工夫去看旁边的人呀!”
“噢,原来如此!不过,孩子呀,你提的这要求是不是太过分了?自古以来,谈婚论嫁,哪有女方要先见男方一面的理呀?”
“那我就不嫁算了。你老人家就当没生我这个女儿吧,别逼我了,我宁死不从!”景满贞说完这一句,抬腿下床就要走。
“好、好、好,见一面就见一面,我去安排,行了吧?不过哦,我把话说在头里,你见了面就得嫁过去,不能反悔!”景老大的话说得斩钉截铁。
“那还得看他合不合我的意!合我的意,我就嫁!不合我的意,我就不嫁!”景满贞的话也说得掷地有声。
“哎哟,我前世造的什么孽哟,怎么生下了你这么一个牛脾气犟种?”景老大手一摊,三脚两步走出去了。
吃过中午饭,景老大连水都没喝一口,烟也顾不上抽,拔腿就直奔媒婆张嫂家。女儿要先见姜家小少爷一面,这是个难题,他解不了,不得不去找张嫂请教。
张嫂不愧是个老做媒的,见识多,经验老到。听景老大说了满贞的意见后,她略作沉吟,便说道:“要满贞到石板塘来见姜家小少爷是断乎不可的,那太失你们景家的面子了,而且也有伤风化,传出去了太难听。自古以来,只有男方到女方家里去相亲的,哪有女方送上门去给男方看的道理呀!这样一来,就只剩下一条路可走了,那就是让姜家小少爷到你们景家去,送上门让满贞姑娘见一见。怎样才能让姜家小少爷到你们景家去一趟呢?嗯,这事得想个法子。这法子吧,不仅要做到让姜家小少爷主动地去你们景家,而且还要做到天衣无缝,既不能让姜家看出来,也不能让旁人看出来。总之,无论是谁,都不能知道让姜家小少爷去你们家的真实目的。这、这事琢磨起来,还真有点费脑子。呃,对了,景老大,你们家最近有什么喜庆事情没有呀?”
“喜庆事?你问这个干什么?”
“唉哟,我问有没有,你就直截了当说呗!我问这个事,当然是为了帮你办事喽,还能害你不成?”
“这我知道,这我知道,你是一颗心全为了我好。那、那让我想一想,”景老大低头沉思,好一阵才抬起头来,“嗯,我还差点忘了呢!喜庆事嘛,倒、倒还真是有一个,不过不是什么大喜事。”
“什么喜庆事呀?快说吧!管它是大还是小呐,”张嫂急忙催问。她是个急性子,说话、办事、走路都性急,“只要是个喜庆事就行!”
“嗨,大后天便是小老儿生日。今年呀,小老儿进六十了。张嫂,你说这事算不算得上是个喜庆事呀?”
“这不算喜庆事,那天下还有什么事能算得上喜庆事呀?你真是的!”
“是呀,家里人也都说这是个喜庆事。他们,特别是几个儿女,兴头都很大,非得要给我办几桌不可。我呢,张嫂,不瞒你说,生平最不喜欢的就是做寿。做寿有什么意思呢?把亲戚朋友们喊来,凑到一起吃吃喝喝,今天到你家,明天上他家,那还不就是对饶(凑钱做好吃的——下同)、糟蹋钱?”景老大说。
“哎呀,哪能这么想呢?你这人呀,也真是个老糊涂、吝啬鬼。人这一辈子到阳世间走一遭是干什么的?纯粹就是为了挣钱积财呀?钱财能带到棺材里去吗?做寿是好事嘛,什么对饶、糟蹋钱呀?你那脑筋也太陈旧古板了!”
“那依你说,我这寿辰还是要做一做喽?”
“当然要做喽。这是一个现成的好机会嘛,哪能不做呢!有这么一个好机会,事情就好办了,”张嫂眼珠子转了转,“这么办吧,今年的生日,你就破费一点,庆贺一下。‘男做进,女做满’,进六十也算得上是个大寿嘛,花点钱庆贺一下也应该。到那天,你请个好一点的戏班子唱几出花鼓,热闹一下,顺便就以这个名义请姜家老太爷父子俩带着耀宗小少爷去看戏,事情不就妥了?姜家父子几个都是最爱看戏的。”
“请姜老太爷去看戏?那不妥吧?我是个下人,是给他们家种田的奴才,下人请主人为自己祝寿,自古以来哪有这个理呀!再说,姜老太爷虽爱看戏,但路也忒远了些,三十多里呐,他那么大一把年纪,会来吗?”景老大说。
“噢,确有这个问题,”张嫂沉吟,“不过不要紧,我再教你一招,这招准管用!不管用,你把我张婆子的名字倒写起!姜家那父子俩毛笔字都写得好,而且又都是最喜欢显摆自己学问的,对不对?干脆你就以庆贺六十整寿为由,求他们父子俩为自己写几幅中堂、对联、寿字或福字什么的呗!你们景家和他们姜家是几辈子的交情了,这事他们还能不给情面?但这事呀,你别赶在白天里去!”
“喔,不赶在白天去?那为什么?”
“这事还不明白?白天,他们有写字的时间呀!你赶在白天去,他们就有可能当即就写,写完了当即就交给你带回家。这样一来,他们就不一定非参加你的寿筵不可了。而他们不参加你的寿筵,你要姜家小少爷去你们家的事不就整个泡汤了?”
“噢,有道理!你是说我晚上去求他们写字,他们就不可能当时写出来,只好第二天再写。而他们第二天写好后,不好意思让我再跑一趟去他们家取,自然就只得派人送了。这样一来,他们就有可能派人去我们家送那些写好的中堂、对联了,是不是?但、但如果他们家派的不是姜家小少爷,而是别的什么人呢?那、那不是照样见不着姜家小少爷吗?”景老大心事重重地说。
“唉呀,你真是个死脑子,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谁要你只求他们写字啦?你不是还要办寿宴、唱大戏嘛!你既求他们写字,又求他们去你们家参加寿筵、看大戏,不就得了?你这样一说,姜家那老爷子自然而然地就会把这几件事连在一起办的,而且肯定会派那小少爷当代表去你们家的!”张嫂说。
景老大如梦方醒,脸上露出了几丝高兴的神色。他搓着一双又大又粗糙的手说:“嗯,是的,是的,他们家多半会派小少爷当代表的。老东家八十多了,走不动了,怕折腾。大东家也快六十了,走三十多里路去看戏,只怕也没那瘾头。张嫂,你真是个智多星!我要是能赶上你一半,也就不错了。事情就这么办吧,我听你的,明、后天晚上去他们家一趟。将来事情办成了,我重重谢你!”
做媒人的喜欢听奉承话。景老大这几句话对了张嫂的胃口,张嫂那满腔的高兴劲不觉又起来了。她一拍巴掌,喜笑颜开地说:“嗨,谁跟谁呀,咱们俩又不是外人,干嘛言谢啊?对了,我看干脆这么办吧,这阵子天也不早了,你就别走了,干脆在我们家吃顿便饭,饭后你就去姜家走一遭吧!事情呀,早做早了早宽心,你干嘛非要拖到明、后天再去呢?事不宜迟,夜长梦多呀,对不?”
景老大是个随和人,见张嫂诚心相待,便不讲客气,留在张家吃了晚饭。饭后,他没久坐,只喝了一碗茶,就抬腿去姜家了。姜老太爷见他又来了,大吃一惊,还以为他是那天来交租时把什么东西落在姜家忘带走了呢。
景老大早已经过深思熟虑了,这时见机得快,便解释说:“不瞒老主人,奴才我也老了,不中用了,办事老丢三落四的。那天来交租子时,见到你老人家了,心里头那高兴劲真是没法形容。但心里一高兴,便把一件想好了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所以呀,老奴才今天不得不再跑一趟,把这事跟你老人家禀报一声。什么事呢?大后天是老奴才的生日,今年还是进六十的大日子。老奴才虚度六十岁了,虽说奴才命贱,不值得庆贺,更不能劳动你老人家大驾光临。但是吧,人生一世,草木一秋,逢了个进六十的大日子也难得,这心里头也有点痒痒,想借机高兴一下。再说吧,家里男女老少一大帮,我不高兴,他们也不干呀!于是,我那些不争气的晚辈们便撺掇办个寿筵,顺便请个班子来唱几出花鼓,图个吉利。我寻思,老奴才能有今天,全都是托主人的福啊!要不是姜家好几代的主人信任我们,给了我们几十亩田的永佃权,我们景家上哪里去找那么好的田地呀?‘吃水不忘挖井人’,老奴才无论怎么高兴,怎么着都不能忘了主人呀,对不?所以这寿筵呢,就想请主人们抽个空赏光参加,顺便看看戏,一起热闹一下。”
“呵呵,做寿是好事,是好事。想不到你景老大也六十岁了啊,不容易,不容易呀,应该庆贺一下。按理说,你这寿筵,我是真应该亲自参加的。好几十年的老交情了,难得啊!不过,我那么大年纪了,想去可也是去不成呀。这把老骨头,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对不?所以呀,参加你那寿筵的事,我就只好说对不起了,你谅解啊!至于那看戏的事嘛,那就更是不用说了。你可能还不知道吧?我一辈子从来不爱看那玩艺的。景老大,这话说出来你也许不信,无论是花鼓还是大戏(指湘剧),我这一辈子活到快九十岁了,至今还没看过一个整场呐!”姜老太爷边说边打哈欠。
“不、不、不,不光是看戏,不光是看戏,”景老大见姜老太爷有推辞的意思,连忙打断他的话,“奴才还有一个不情之请,那就是想恳请两位老主人赐恩抬爱,为奴才写一幅中堂、一幅寿联、两幅寿字、两幅福字——。”
“噢,写中堂、寿联这些个事情,那倒是该当的,”姜老太爷手摸着下巴颏沉吟,“唔,要不这么吧,中堂嘛,我来写;寿联嘛,让你云涛哥写;寿字和福字嘛,那就我们两个人都写,每人写一幅。景老大,你看行吗?至于寿宴的事嘛,我是肯定去不了的了,这你能体谅吧?你云涛哥,只怕也去不了,他岁数也不小了,精力也不行了,家里事情又多,一时半刻都离不开,路又太远。你耀科侄子呢,本来是该当能去的,但他近来身体不太好,心情也不太好,没那个心思去赴宴看戏。算来算去,去得了你们家的,看来就只剩下你耀宗侄子一个人了。但他年轻,没经过事,愿不愿意跑一趟,也还不好说呀!”
姜云涛迈着方步从里屋出来了。他看了一眼姜老太爷,回过头来对景老大说:“景老大,这么办吧,我让耀宗去你们家,让他当个代表参加你的寿筵。他不愿意去,我也肯定会让他去的,这你放心。待会儿,我就跟他说。你不是大后天的好日子嘛,到时我让他去就是了,写好的那几幅字也让他带去。”
事情就这么说定了,景老大心里很高兴,连夜往家赶。腊月的西北风从洞庭湖上吹了过来,带着浓重的水汽,刺骨透心地凉,但景老大丝毫不觉得寒冷。他依旧把外衣的钮扣解开,敞着胸,露着怀,迎着寒风往前走。
寿庆那天,景老大起了个绝早的早床,亲自带着两个儿子,抬着一顶轿子,天没亮就赶到了姜家,说是要接小少爷去吃寿面。吃寿面,各地虽然都很讲究,但时间安排上略有不同。有些人家时兴晚餐吃寿面,也有些人家讲究早饭吃寿面。栗子冲一带的人家,吃寿面历来喜欢安排在早餐。
景老大担心路太远,时候又太早,姜家小少爷不习惯走路,所以就抬着轿子来了。但是,姜耀宗却无论如何不肯坐轿子。他恭恭敬敬地对景老大说:“老伯,这轿子,只有你老人家能坐,你老人家就坐吧!我是绝对不坐的。我一个年轻人,还没满十八岁,在你老人家面前只能算个孩子,哪能坐轿子呢,那会折阳寿的!”没办法,景老大只好要儿子们抬着空轿子头里走,他自己和姜耀宗在后面跟着。
姜耀宗不肯坐轿子,令景满贞刮目相看。她没想到,出身书香门第的姜耀宗不仅懂礼,而且还不怕吃苦。
吃完寿面后不久,戏就开锣了,唱的是《五女拜寿》。班子是平江那边请来的,功底很好,唱做俱佳。山沟里头的平民百姓哪看过什么好戏,陡然间看到这样有场面的戏,自然一个个都全神贯注,陶醉戏中。但是,姜耀宗却没什么兴趣。他是不爱看戏的,常说“编戏的是骗子,唱戏的是疯子,看戏的是傻子”。
景老大怕姜耀宗寂寞,便派了自己的小儿子景进清专门伺候他。姜耀宗在戏台下坐了一会儿,便回头对景进清说:“这附近有什么好看的风景没有,咱们去转转?”
“有啊,水石壁不就挺美的嘛,还是远近闻名的风景胜地呐!”景进清还没反应过来,景满贞就抢着说了。她一直坐在姜耀宗旁边。
“喔,水石壁?水石壁就在这里?我早就听说那地方风景美,是个游玩的好地方,早就想去看看了。哎哟,太好了,太好了!走吧,进清,你陪我看看去!”姜耀宗一把拽起景进清,回身就走。
“我也去!那地方我熟,去过好多次的。我给你们带路吧!我晓得一条抄近的路,而且那条路还特别好走!”景满贞说完,连忙起身走在前面。
地名带“冲”字的,多半是山沟。栗子冲就是山沟。但是,栗子冲这条山沟,与别的山沟却不尽相同。别的山沟,多半是两山相夹,而栗子冲却是夹在三座大山之间的。栗子冲的南面是康家大山,北面是谢家大山,东面是景家大山,而景家大山再往东,就是照壁山最北端的主峰无壁寨了。